十月一日。
国庆节，法定节假日，田燕青依照法律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事实上这犊子经理当得甚是清闲，风尚一时半会儿没有他也能正常运转，再加上孙狗子那头脑精明目光敏锐的家伙帮他盯着，出不了大差错。
得了一天闲的田燕青没有选择去南京各处景点转转瞧瞧，而是回到那个刚来南京时待了两个多月的小巷子中。站在老板娘的羊肉泡馍店前，这个已经穿得人模狗样的牲口突然涌出一种衣锦还乡人世沧桑的感慨——若是回了王家沟子，这种感情肯定会变成一种赤裸裸的炫耀，反正他和王家沟子那群牲口对不上眼，他们看不惯田家兄弟，田燕青也不带正眼瞧他们！
他只想着过年时，带上铁牛，他们两兄弟穿得光鲜艳丽，开着引擎轰鸣震天响的越野车牛气轰轰回沟子里，眼红死他们！
心胸算不得多宽广的田燕青也就这点刁民小民才会有的，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眼尖的老板娘一眼就认出这个以前没少被她骂过的小伙子，发起怒时如吊额白睛母大虫般的胖女人难得露出和善笑脸，拽着田燕青胳膊就把他拉了进来，惹得斜对面小发廊门口的艳丽女子一阵白眼。
此时不是饭点，没什么客人，老板娘硬按着田燕青坐下，这个操刀切肉二十年的女人臂力奇大，由不得田燕青有半分忤逆。接着老板娘冲厨房喊了句：“给燕青切几两牛肉调好了端出来，再弄点小酒小菜！”又扬起脖子冲楼上喊：“闺女，下来看谁来了！”
老板娘坐在田燕青对面，仔细端详这个离开半个多月的年轻人，不禁唏嘘：“果然你这年轻娃娃适合在外面闯闯，半个月就混得像回事了！就是瘦了点……”
她的目光像慈母在端详阔别多日的游子，这让田燕青心里升腾起暖意。
老板娘其实人不坏，刀子嘴豆腐心，心眼挺好，当初骂田燕青那么多回，威胁着要扣工资，但真扣工资的也没几次。她如今对田燕青慈祥和善，并不是因为他发达了混出头了，他确信，就算他跟当初孙狗子一样拄着棍儿背着半条蛇皮袋子饿的半死回来，老板娘也会如这般招呼他。
“外面做事咋样？能习惯？要多长点心眼，外头有些人心狠得很，小心不明不白就把你给算计了！”
田燕青很想说他前几天差点被一孙子雇凶暗杀，可又觉着说了老板娘一定会担心，还是算了。
他笑着说：“挺好，是个已经走上正轨的店面，没什么要操心的地方，大学城那块，客人基本都是学生，出不了啥大乱子！”
他边说边环视这几十平米的店面，才离开十几天就涌起一股物是人非的错觉，毕竟这里是他曾挥汗如雨的地方，是让他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的地方。外面那条小巷子，巷子里的牛羊肉泡馍店，巷尾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再回首，这犊子竟生出一股子惆怅来。
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板娘，忠厚老实的老板，特意溜回来给他过了次生日的李玲珑，巷尾如龟如鹤的牛大爷，气质冷傲只有一面之缘的牛欣女王，满嘴浑话荤话却心眼活络的大粗人孙狗子，体型如野猪却心狠手辣的吴胖子……细细一想，他遇到的人似乎都能和山里的飞鸟走兽对上号。
而他，就是个贸然闯进山林里的狐狸！牙爪不够锋利，皮肉不够坚硬，也无法成群结队，只有靠着进两步退一步的谨慎狡猾，小心为自己勾划出一片领地。
瘦小的老板端着切好的熟肉上来，还不忘摸了半瓶西凤酒一并放在田燕青面前，忠厚寡言的老板只是笑着，头顶的头发谢得厉害，抬头纹愈发明显！
老板娘大刺刺地坐在田燕青对面，系着围裙的老板站在桌旁倒显得突兀，他也想坐在桌旁和燕青吃点小肉喝点小酒，屁股还没沾着凳子，老板娘就一脚踹上来，怒目视之，低声咆哮如母狮：“滚回厨房吧剩下的肉切好，饭点到了人多了你没准备好还搞毛？”
老板讪讪地笑了笑，挠挠头，悻悻地冲田燕青点点头，转身返回厨房继续忙活。
看着老板的样子，田燕青心里由衷得为他祈福——相信老板和老板娘朝夕相处二十年，苦中作乐的本事一定练至大成，他此时心里一定是痛并快乐着的！
老板娘很爷们地笑了笑，“自从你走了，也没请新伙计，下午给玲珑送饭也是打发他去，人手不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出来，哈哈哈！”
“咋不再找个杂工？”田燕青拿了两个塑料杯子，给老板娘倒上酒，自己也倒了些。
“嘿，能省就省点，杂工的工资那都是钱！再说，除了你这老实疙瘩，还能在哪里找到个一月一千块钱工资就心满意足的伙计？现在这年轻人，张口就一千五不还价，本事没有心还大的不行……”老板娘端起杯子就将半塑料杯的西凤酒一饮而尽，闭着眼抿着嘴眉头拧成疙瘩，细细感受白酒烧灼而下的感觉，“反正都是这么过来的，心里憋口气就撑下去了，拼了命挣钱也不是为两个娃儿么？玲珑也争气，九月份月考，全级前十名了，按这架势，重点大学稳上，这都是你的功劳，以前玲珑害怕数学，总担心数学拖她后腿，现在她数学每次都是单科前三……”
提起这个争气的大女儿，老板娘像是有无限兴致，说得兴高采烈。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说道：“来来来，咱碰一个，感谢你对玲珑数学的帮助！”毕竟是女人，老板娘刚那一杯酒下肚，劲头已经上来，白胖面颊变得通红，眼里也有了醉态，但神志依然清醒。
田燕青连忙举起酒杯，和老板娘碰了一杯，嘴里念叨着：“敬老板娘你是条汉子，干杯！”
老板娘也不恼，哈哈大笑起来，手握成拳头咚咚咚敲着桌面：“可不是吗？咱陕西人就是娘们当汉子使，汉子当畜生使，都是拼了命在讨生活！当年，我和我男人刚到这里，当地人欺负外地人，天天堵在门口弄的生意做不成，我男人老实不敢吭气，还不是老娘一手一把切面刀从巷子东头砍到西头，谁敢挡？谁挡砍谁！”
这是，李玲珑那姑娘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越过母亲肩头冲他尴尬地笑了下，悄悄指了指老板娘，露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也真是奇了怪了，生性粗野如汉子的老板娘为何两个闺女都生得水灵动人，与温婉的南方姑娘别无二致，少了那份像黄土高原上刮过的西北风般辣烈的韵味。
老板娘瞥见女儿来了，上前拽着李玲珑的手腕把她按在田燕青旁边的凳子上，红着脸语气醉态地说：“来来来，闺女啊，看好了啊，田燕青现在出息了，有自己的店面生意，叫啥来着，风尚，对，风尚！将来找男朋友啊，就要找这样的，这叫有志青年，年轻有为！”
李玲珑脸瞬间红了，坐在田燕青身旁低下了头，竟有一分被调笑后羞红脸的小娘子的作态。
老板娘似乎心情不错，自斟自饮将大半瓶西凤酒喝得见了底，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却不是像个婆娘般碎话别家是非流言，而是说着她当初刚来南京时混的有多狼狈多艰难，可硬是不服软，和老板两个人拼杀二十年在南京站住了脚。
“前些年，玲珑八九岁了，我和我男人想着再要个孩子，男孩最好，女孩也不嫌，都是亲骨肉，养着就是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查得严啊，怀了巧儿四个多月显出身子了，白天都不敢出门，就缩在屋子里，有人问起就说回娘家老家了！把我男人和玲珑可怜的，衣服都洗不了，都是在脏衣服里挑干净的穿……玲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硬是一个人把全家衣服洗了，懂事！”老板娘说着揉了揉眼睛，咧嘴笑着。
“巧儿五个多月时，****的计生办的查来了，非要把我拉到车上到医院把肚里娃打掉，五六个穿制服的要动手，我男人刀都拿在手里要砍人了，还是玲珑，引上我从后门跑了，在外面躲了半个月，都是玲珑照顾我……嘿嘿，那段日子想起来，就觉得欠玲珑和她爸的！”
“燕青啊，你要是混得再出息些，说不定将来玲珑大学毕业了，老娘就把她许给你！嘿，你还敢想？便宜你了！敢说我闺女配不上你，撕了你的狗嘴！你要对我闺女好，知道不！”
老板娘已经晃晃悠悠醉得差不多了，田燕青相信老板娘酒醒后就会把她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而他身边的女孩脸红得快要滴血。
她害羞慌乱并不是因为妈妈竟说这些话，毕竟她已经上高三了满十八岁了，算是成年人，不再是懵懂的小姑娘，这些话题早非禁忌。
她脸红的是，在母亲说要把她许给田燕青时，她心里并不恼，相反，还有点小小的欢愉，就像心中升腾起了一个在阳光下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轻盈，绚烂，却不知何时就会化为泡影。
老板娘醉得厉害，狠狠摇了摇头，嘟囔着：“不服老不行了，年轻时二锅头仰起脖子就是半斤，跟灌白开水一样……现在几口西凤酒就晕头，不行，趴一会儿。”说着，一头趴在桌子上，轻轻打起了鼾。
李玲珑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的红晕都快蔓延到修长的脖颈上，她站起来，“我去把这两个星期攒下的不会的题给你拿下来……你看一下！”话罢，便轻盈地跑上楼去。
如同落荒而逃。
田燕青举起酒杯，瞥着女孩奔跑而去年轻又有活力的背影，笑得奸猾。
要不就把这么个姑娘收了得了？心思简单，又懂事，心眼也好，模样俊俏，全都符合他心中的媳妇儿标准。
他将塑料杯子放下，嘴角微微扬起。
这犊子刁着呢，正如一个野心勃勃大奸大雄的男人，对何事都想要最好的。前方还有无限风光大好，何必现在就将自己捆在一棵树上？结婚什么的事还很遥远，他才刚刚起步而已。
田燕青夹起一块熟肉送进嘴里，再啜饮了一口小酒，有滋有味。
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扣着节拍，眼睛眯起，摇头晃脑小声哼道：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