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称孙狗子的家伙是个自来熟的主，厚着脸吃了一整屉包子，用手背抹了抹下巴，咧着嘴笑了。
“兄弟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陕西那边的吧？”孙狗子整理着身上西装，转身朝维景国际前的大喷泉走去，站在荡漾的喷泉前，对着水池子查看自个尊荣，这还不算，这比田燕青还不管不顾的主竟伸手捧起喷泉的水撩在头发上，将稀疏凌乱的头发重新整理成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式大背头。
以往见着那些西装楚楚行色匆匆的人，燕青总会觉得这便是成功人士，可眼前这同样西装革履的家伙却怎么与所谓的成功人士联系在一起。他的西装仔细看是皱巴巴的，腋下打着补丁，领口都磨出了毛边，看似光鲜，实际寒酸的可怕，脚下皮鞋的鞋底与鞋面都裂开一道口子，像一张满是坏笑肆意嘲讽的嘴。整的人透着一股营养不良弱不禁风的潦倒模样。
这一刻燕青突然觉得能西装革履走在路上的不一定全是成功人士，说不定是个混的比他还背，连口肉包子都吃不上的可怜家伙。
“兄弟，喏，来抽根烟！”孙狗子将那几张纸铺在地上，缓缓坐下，背靠着喷泉池子，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香烟，自己点着一根叼在嘴里，伸手将另一根递向田燕青。
燕青错愕了一瞬，这家伙坐在地上靠着喷泉池子抽烟的姿态与他如出一辙，只不过他深陷的眼窝满是倦怠，少了燕青那在秦岭山中侵染二十年的桀骜灵性。
他走过去，接过香烟，大前门，还不如他的绿南京。不过都是在南京里连档次都排不上的廉价烟，谁也嫌弃不上谁，再说对燕青来说，有口烟抽就不错，他还心疼刚才发呆时白白烧掉的那半截绿南京。
“这么晚还不回去？”孙狗子深深抽了一口烟，咂巴咂巴嘴，仿佛在回味刚才那几个肉包子的滋味，看那神情，都能将三块钱的肉包子想象成三千块钱一桌的山珍海味。
“等我家铁牛，他在这儿做保安！”燕青也盘腿坐下，点着孙狗子给的大前门，与他间隔半米多远。
“就那大个子？”孙狗子眯起眼看着站在那里犹如拦海大坝的伟岸身影，烟斜叼在嘴里，仿佛在欣赏某个中意的物件。
“这身架不去练六合八极拳可惜了，要是有门路能学上岳氏连拳更好。从小就打熬筋骨磨练体魄，练个二十年，就算对上东北的恶佛也能撑个二三十手不死吧！”
田燕青夹着烟的手在颤抖，笑眯眯犹如狐狸的眼睛猛地张开，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这个声音嘶哑落魄不堪的家伙。
打熬筋骨磨练体魄？田铁牛过去二十年里只干成了一件事——撞树。那一身筋肉硬如磐石，一身伟力都能与秦岭山中的黑熊野猪近身厮杀不落下风，若不是一脸憨笑坏了事，谁敢小觑这个身形雄浑伟岸的男人？可转念再想，田铁牛脸上的憨傻笑容何尝不是一层伪装？人人都以为沉默寡言只知傻笑撞树的田铁牛是傻子，可在田铁牛心里，究竟谁才是傻子？
那眉头紧锁二十年一身金石气的落寞知青能养出田燕青这个浪子，再养出一个颇具金刚罗汉气的雄伟汉子，又有何奇怪？王家沟子的村民皆以为他爹爹只是个城里来的连庄稼都侍弄不好的寡言之人，可作为他的亲生儿子，田燕青怎可能不知道那不到半百便白了头的消瘦男子胸中有何等大意气？
这些都是田燕青深埋于心的事，却被一个看似不起眼男子一语道破，怎能不让他惊骇？
孙狗子瞥了一眼田燕青，说道：“你们肯定不是亲兄弟，除了眉眼相像，再没半点相同。别惊，我孙狗子活了这么一把岁数，偌大中国，天南地北，哪里没去过？相人看面跟吃肉包子一样信手拈来。”
“那怎么被人家从酒店直接丢出来？莫非是相人相错了？”田燕青打趣道。
“怎么会？今晚这维景国际里汇聚了不少苏浙一带顶尖的人物，那些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大枭雄，怎么可能轮得到我这么个人模狗样的家伙相面相人？”孙狗子苦笑道。
“江苏的景帝实业大老板杨云昊，锦华集团总裁牛欣，浙江的瘦虎白寅，上海那边有人面桃花之称的叶梓辰，光这几个都是跺跺脚能让江浙震三震的大枭，还没算不少在圈子里鼎鼎有名的二世祖，再加上一小撮钻体制漏洞短短十几二十年白手起家的富豪，今晚这些个人背后资产势力加起来，算得上长三角整个黑白版图了。现在想想，我这无名小卒冒冒失失闯进去真他妈自取其辱！”落寞的中年男人狠狠吸了口烟，摇头苦笑道。
田燕青听得一愣一愣的，刚才孙狗子提了个东北恶佛，现在又提到了什么景帝实业，什么瘦虎人面桃花的，虽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没听说过？”孙狗子扬起一根眉毛，略微惊诧的问道。
“没有，真没听过！”田燕青很诚实的摇摇头。
“年轻真好啊！我年轻时候，听到这些名字，也觉得没啥，都是人，还能比咱多出个三头六臂？可阅历越多，见识越广，就觉得古时候先人给人划分的三六九等真不是白瞎的，上三流中三流下九流，泾渭分明。不是一个位面，怎么踮脚尖都瞅不到人家那层次，拼命想跳上去瞧瞧，反倒把自个碰的头破血流！”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孙狗子一下给收不住话头。也许是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兴许是面对这个啥都不懂的年轻人忍不住想吹嘘一番，兴许是此时田燕青是唯一一个愿意听他吹牛扯淡的人，这个消瘦狼狈模样可怜的中年男人眼中泛出回忆的色泽。
“今年快四十了，十几岁离家，在外面闯荡，天南地北哪儿都去过，白道黑道都走过，干净钱脏钱都摸过，还是没混出人样。早先新疆那边摘棉花，顶着高紫外线的太阳，晒得脸蜕皮，黑的不成样子，我妈说我小时候其实挺白净的！不许笑——听着就行！”孙狗子瞪了一眼憋着笑的田燕青，兴许是想起这是赏了他几个肉包子的主，脸色这才收敛温和了些。
田燕青忍不住笑，是听到这么个快四十岁的大男人还一脸惆怅的说‘我妈说——’，简直可爱到了极点。可他又笑不出来，他印象中，那本该叫做妈的女人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他妈早些年就死了！
“新疆摘了两年棉花，后来就南下云南那边，新疆实在没法呆，夏天晒死个人冬天冷死个人，温差还大，与当地人摩擦大，时常打架，都死过人。怀里揣着两年摘棉花挣的钱，跑到云南那边买地种普洱茶，八八年时候，都是上千块一斤茶饼，眼红的啊……当然，也是亏得干净，不懂种植手法，也不会摘茶叶打顶种苗，晒茶叶压茶饼做成干货储存一样不通。当地茶农也奸，不给教，硬是看着几亩茶烂在地里……再后来，云南中缅边界那儿搞过一次大烟，就是******，拇指粗的塑料袋里，全是****，吞进肚子里带进中国，完了再排出来。烟贩子给了我两千。我知道，毒那玩意害人害己，我干那一票是实在没办法了，想离开云南又没钱，这是来钱最快的法子，运毒贩毒那脏活再赚钱，小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风险也大，被边防缉毒警察抓住了就是枪毙，毒贩子手里都有枪，出了岔子还是得用命赔……”
田燕青怔怔的听着，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一拳头就能撂倒的黑瘦男人短短十几年竟有如此波折。他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篇颠沛流离史，燕青原以为这世界就是他长大的大山深处与繁华都市，现在才了解到，文明与落后，富裕与贫穷间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地带，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凝腥残忍！
“之后全国各地奔走，挖坟掘墓倒卖文物，这种活靠的是真本事，在下九流中都是被人嫌弃不齿的活计，可财迷了心窍，只想着能赚钱。直到在周口店哪儿挖了一座老坟，三件青铜器，半人多高，看着都值钱，心里想着干完这票就不干了，风险太大。那次三件青铜器的消息传到东北恶佛张弼佛耳里，点名要这三件青铜器，一个兄弟背着我们偷偷卷了东西自个去找恶佛，出了差错坏了事，钱没拿到不说，还被恶佛撕了一手一脚，再没音信，据说是死了……”
“还倒卖过二手汽车，贩过书，在街上给人算命测字，工地上搬砖，跑黑车拉客……三教九流的人与事都碰过，觉得自个这辈子都这么丰富多彩了，怎么还混不出个头？再后来自学了点经济学，想炒股，炒基金，呵呵，总想着一夜暴富，却把攒的辛苦钱套牢套死在里头抽不出来。”
“今儿听说这儿有大人物聚会，就熬了几个通宵整理了些东西，想着哪个伯乐能相中我这条千里马？实在不行千里驴也行，反正只要能看上我这一身三教九流的本事，让我能吃口饱饭，做牛做马怎么都行，就算做狗也认了！满中国跑了半辈子，真是累了，心累了！”
这个半生经历颠簸曲折的男人将手枕在脑袋后，仰头看着天上南京夜空，眼睛竟湿润起来，这些话估计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再提起时，仿佛大树被拔根而起，根系带出无数泥土，生生将这颗心蹂躏成碎屑。
“你叫啥名儿？让你听我絮絮叨叨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孙狗子揉了揉眼睛，红着眼看着这模样其实还算清秀的年轻人。
“燕青，田燕青！”
“天巧星燕青？浪荡子？好名字！你那哥哥叫田铁牛，水浒里使两柄大板斧的黑旋风李逵小名就叫铁牛。你们的爹，可真是钟情《水浒传》啊！”孙狗子翻身站起，将屁股底下那几张纸折好小心塞进西装口袋中。
“这张名片你拿着，别嫌掉价，今儿白吃了你这几个包子，这份情狗爷我记心里，今后混出头，一定报答！”说着孙狗子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燕青面前。
他接过一看，差点又笑出来——这哪里算名片？分明是一张用小刀裁出来的纸片，上面手写‘孙狗子’三个潦草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这算是名片，可真是让燕青开了眼界。
“兄弟留个手机号码呗？”
“我没有！”
“手机都没有？那你住哪儿？”
燕青报上了他那偏僻的出租房地址，觉得那地儿实在难找，就说出了爱国牛羊肉煮馍的店面地址。
“那兄弟，就此别过，今后有缘再见！”孙狗子对着喷泉池子再整理了下尊荣，朝燕青绽放了个笑脸，露出一口腥黄牙齿。
“还有，以后别随便抽陌生人给的烟，说不定就把你给害死，记住了！”
他留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这个潦倒瘦小的男人慢慢消失在南京夜色中，田燕青突然很怕自己将来四十不惑之事，依旧是孤苦伶仃的寒酸窘态，怕混不出名堂，让躺在地里的爹爹不得安心……
他将那张手写的名片翻过去，又看到几行小字：
“小爷大名孙狗子，
天南地北哪都去过，
刀山火海能奈我何？”
这三行字下笔手力极大，几乎要穿透纸面，连朗朗上口的打油诗都算不上。
可读着读着，燕青就读出一股不屈的韧性来，天南地北哪都去过，刀山火海能奈我何？
小人物的铮铮脊梁，可真是万钧山岳都压不断啊。
他将那张纸塞进口袋中，眯起眼看向铁牛那边，嘴角再次浮现出那抹狐狸般的笑容。
铁牛竟在与一个女人说话！
田燕青看不到那女人长啥样，只觉得那背影好看，很有中国女性的古典美，窈窕婉约。她穿着丝绸旗袍，细腻的丝缎在灯光下泛着亮光，旗袍上绣着几朵华贵美丽的牡丹，艳丽却典雅端庄。
能将诉说风雅的旗袍穿出彩的女子，无一不是姿容芳华，单单是那气质，便令田燕青不敢生出半分戏谑玩笑之心。
旗袍女人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纸笔写了些什么，递到铁牛手中，便款款走上一辆汽车离去。
田铁牛看到燕青的目光，挥舞着胳膊向他示意。
“铁牛你行啊，刚那女人漂亮不？”燕青笑道。
“很漂亮！”铁牛重重点头，这个一向只会憨傻笑的汉子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
“她问我想不想去当兵参军，我说得问问我弟弟主意，她就给我写了联系方式，说想好了给她打电话。“说着铁牛将那张纸递给燕青。
同样都是手写，旗袍女人的娟娟字迹比孙狗子的强太多太多，却不似寻常女子的婉约清丽，笔迹硬朗，棱角分明，有钢如玉。
“李洛阳？”燕青喃喃念着纸上的名字，洛阳古城，四月牡丹，国色天香，这几个词浮现在田燕青脑中。
可惜了没看到正脸，他只觉得，能将典雅的旗袍穿出彩，能姿容压过四月牡丹，怎么都是姿容一顶一的柔美女子，倾国倾城。
潦倒半生的孙狗子，犹如天女下凡的李洛阳，再加上那犹如神仙般遥不可及的东北恶佛，江浙景帝，南京女王，上海人面桃花，一幅波澜壮阔的雄伟画面，就这么展开在刚从秦岭山中走出的田燕青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