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亚如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拉提琴,没有开灯,她闭着眼睛,用脸蹭着琴,一只手断断续续地拉着一些斑驳的音符。突然,吱嘎一声,门开了,琴声戛然而止,是许粼粼回来了。她也没有开客厅的灯,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在黑暗中说了一句,今天早晨我有些太粗鲁了,请你原谅。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脸上的表情,这话就像是从许粼粼身上独立地分出来了,自己长了脸和脚,嗫喏着向她走了过来,羞愧着却是撒着娇一定要蹭到她怀里来。她只好在黑暗中接住那话,是我不应该的,我太草率了。许粼粼不说话了,这次却是整个人向她走过来了,她走到她面前时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她伸出一只手揽住了李亚如的肩膀。李亚如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她所有的力气都长到这只手上了,手心里是烫的,烫的似乎马上就要长出根来钻进她的皮肤里了。她下意识地躲了躲,许粼粼说,你不用这么自责的,我们都有错,好了,你练琴吧,我去做晚饭,能和你聊一聊就好。
许粼粼在这个晚上的态度让李亚如觉得有些羞愧,仿佛真的对不起她了。上课再见到李小治的时候,这种羞愧便变本加厉起来,像雪球一样膨胀着向她砸过来。远远看到他的影子,她就赶紧躲开。有一次,李小治在她身后追着她,喊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逃命一般向前走去。李小治叫了两声就再没有声音了,她也不敢回头,走得一步快似一步,最后脚步因为太快了竟像来不及迈出去一样有些蹒跚起来。她有些满意于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带着些自虐的快感,仿佛已经报答了许粼粼。
这样过了一个月的一个周末,许粼粼回来得比平时早些,一进门就说,今晚有医学院的消夏舞会,和我一起去参加吧。李亚如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说,好啊。话音一落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怎么一副亟不可待的样子,好像专等着被人叫一样,而且一叫就响应,真是掉价。可是,确实,自从进了这个大学,她还没有参加过这个学校的任何活动。平时见一群学生围着张什么海报看的时候,她就背着大提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绝不去凑那个热闹。几乎和人一样高的大提琴背在身上既是盾牌,也是伞,帮她护着进修班学生后娘养的那种自卑,也挡着许粼粼们对她明着暗着的攻击。现在,自己答应得这么利索,一定又要被许粼粼看不起了。但是,许粼粼没有什么反应,却走过来拉起她的一只手,说,走,换衣服去,八点就开始了。李亚如小心地问了一句,该穿什么衣服。许粼粼头也不回地说,当然要打扮得漂亮点,夏天嘛,应该把自己穿得性感点。
李亚如换上前不久刚买的一条裙子,裙子是低胸的,露出一道明显的乳沟,她便拼命地把衣服往上提,想换别的衣服,想了想,别的衣服更拿不出手,穿到消夏舞会上也不合适。再说了,许粼粼不就老穿露肩露背的衣服吗,好像要露给所有的人看。她那么瘦还敢穿,自己为什么不能穿,自己的身材难道不比她好。便硬着头皮走到许粼粼房间里去。许粼粼正在照镜子,她穿了一件银色的小礼服一样的裙子,几乎整个背都露在外面了。李亚如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许粼粼的一片白花花的背,她顿时心里平衡了不少,比自己露的多吧。又不忍盯着那片背看,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许粼粼没有回头,却从镜子里看着她,看了半天,对着镜子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你很漂亮,很性感。
是不是有些过了,显得俗气?李亚如没有底气地提着裙子,看着地面和她说话。许粼粼转过了身子,双手抱肩,一只嘴角笑着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在今晚的舞会上,你的回头率会很高的。然后她继续看着李亚如的脸,说,穿吊带裙还穿什么丝袜,脱了吧。李亚如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地,一言不发地把丝袜脱掉了。然后光脚穿着凉鞋,手里提着软绵绵的丝袜,站在那里任她摆布,反正她豁出去了。她又听见许粼粼说,光脚穿凉鞋要涂些指甲油的,嗯,我看看配你这款衣服,要什么颜色的指甲油。用这个指甲油吧,金橙色。一只指甲油瓶子随着话音同时递到了李亚如面前,她一语不发地接住,坐在椅子上开始涂指甲油。涂指甲的时候她想,自己简直像许粼粼的一只玩具偶,和眼前这个女人在一座房子里玩过家家。站在一边的许粼粼突然走过来说,我来帮你吧。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柔媚让李亚如吓了一跳。她从李亚如手里接过指甲油的瓶子,先拿过化妆棉,在两只脚趾之间塞上一片化妆棉才开始涂。
她涂得很仔细,像在给一件家具上漆,她低着头,正好到李亚如脖子那,为了不和她接触到,李亚如只好把头扬起来。可许粼粼的碎发和呼吸还是触着了她,这头发和呼吸里似乎也长着许粼粼的神经一样,一触就知道是她的。因为总是不知道许粼粼下一刻会怎么样,李亚如便分外紧张,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惊弓之鸟了,看见许粼粼的影子也能凭空想象出很多来,何况她的人现在就在她几厘米之外。但许粼粼今晚超乎寻常的柔和,她安静地涂完十个指甲,然后对她一笑,你看,怎么样。十个指甲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温暖的腥烈的金属味,使她的脚看上去突然变得陌生了,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一双热带的脚,异域的,妖冶的。而身体因为刚才仰得太直,这时候像是已经成了两截了。她勉强地收拾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拼凑在一起,和许粼粼出了门。
舞会是年轻人的舞会,没有观众,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乱摇乱摆,舞池里被塞得密不透风,到处是人踩着影子,影子又踩着人,所有的人仿佛都成了连体的,满是胳膊和腿在动。有学生带头喊,为医学院的学生们欢呼。李亚如和许粼粼被夹在人群里,也跟着许多的胳膊和腿乱动,没有来路,也不见出口,满眼都是密匝匝的脑袋。李亚如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舞会,刚开始有些胆怯,很快她就发现周围并没有人看她 ,准确地说是谁都不看谁,每个人都像被上足了电池一样在音乐里顺着一个节奏摆动,看似满满一舞池的人,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孤岛,互不相干。
李亚如很快就把自己和周围调到了同一个频率,她不再感到拘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让她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她扭动着身体对周围微笑着,她只是想笑,并没有对着谁笑。这时候,有几个男生也对着她微笑起来。渐渐地,他们朝她这边聚拢了过来,在她身边扭动着身体。她向另一边走去,想避开他们。没想到,他们跟着过来了。她一扭头才发现,找不到许粼粼了。在人堆里她和她走散了。李亚如开始感到恐慌了,刚才身上的热量现在冷却结了块,像鳞一样开始一片一片往下落,她开始使劲往出挤,想挤到人群外面去。震耳欲聋的音乐在兜头兜脸地砸下来,她脸上有些疼,却是怎么挤也挤不出去。沸腾的人群和音乐混凝在一起,像一块胶皮糖,软软的,却是冲上去就被弹回来了。
这时,那几个男生看出她是想走了,就更紧地围上来,他们像一口井一样把她围在了中间。李亚如真的困在一座岛上了,岛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开始大叫,许粼粼,许粼粼。但她一喊出来,声音就被巨大的音乐吸走了,只剩下些萧索的残音。男生们离她更近了些,显然是她的恐慌更激起了他们的兴趣,舞会上那种和日常生活突然脱钩的戏剧感给了他们一种陌生的能量。邪气,却有力。有一个男生伸手放在了她腰上,搂着她的腰扭动着。李亚如开始挣扎,开始和那只男生的手厮打。周围没有人过来帮她,大家以为那不过是在跳舞,本来嘛,周围怎么跳舞的都有,简直是群魔乱舞。突然的,一只饮料瓶子砸到了那个男生头上,许粼粼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她拉起李亚如的一只手,横冲直撞地在人群里扫出了一条道路,离开了舞场。
在自己的卧室里,李亚如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反复地绞着。许粼粼端着一杯水进来了,她坐到床沿上把水递给李亚如说,喝点水。然后又递过一块巧克力,说,可以镇定情绪,吃点吧。李亚如从出了舞场就一直没敢抬头看她,她接过巧克力,放在手中继续绞着,像是要把它搓化了。这时候,许粼粼说话了,她语气很简单,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内容。她说,你以后得小心点。李亚如连忙说,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不知道……许粼粼把她的话打断了,拜托,这是你行为方式的问题。你自己不觉得什么,可你检点一下你自己,你穿着这么性感的衣服,你又是这么大的胸,然后你还对他们甜甜地笑,他们不想歪才怪呢,他们怎么就没这么对我呢?他们八成就没把你当学生。我承认你确实很性感,今天晚上你也已经证明你很性感了,可是,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把你拉出来,他们还不知道要对你怎样。这就是你想要的?
李亚如听出来了,嗔怨下面是幸灾乐祸和醋意。怎么就没这么对她呢?李亚如一晚上的羞愧交加有了个往出走的航标,借着这点方向感,她索性哭了起来,许粼粼再说什么她也不听了,仿佛趁着些蛮力可以耍耍赖一般,自顾自地哭着,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才合适。突然之间觉得那哭的其实也是个外人,自己却是躲在这个人里面看着她哭呢。这时候,许粼粼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在了怀里,很深地叹了口气。李亚如有些吃惊,却没有动,就任由她抱着,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就缩在她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咽着,心里却是暗暗地惊慌着。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像在很深很深的夜里,一根针从最芯里穿过去了,尖尖的,细细的痛咬着李亚如。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声都出不了,连毛孔里都是哑的。
第二天早晨,李亚如刚从自己的卧室里蹑手蹑脚地出来准备去上课,就听嘎吱一声,另一间卧室的门也同时开了,许粼粼似乎就一直躲在门后,专等着她这声开门声。许粼粼难得一见地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裙站在门口,她用两只手抱着肩,站在那里对她笑着,说,早上好。李亚如再不敢看她第二眼,她匆匆地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上课去了,要迟到了。
在进教室之前,李亚如先进了教学楼一层的洗手间里照照镜子,有人推开洗手间的门进来了,她在镜子里一看,是李小治。她好多天一见到李小治就远远躲开,所以,虽然就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见了面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李小治正要往男卫生间那边走的时候,也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顿时便愣在了那里。两个人在镜子里四目相对。李小治先开口了,你这么多天怎么了,连我电话都不接。李亚如看着镜子里忽然想落泪,她想,那个女人不许自己带男人回去,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陪着她不找男人。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她突然就转过身来,走到李小治面前,在他嘴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像是许粼粼就站在他们身边正看着他们,她心里痛快地想,看吧,就要给你看。在李小治还来不及说话之前,她向洗手间的门冲过去,说,我真的迟到了。
她果然迟到了,进了教室,大提琴老师王崇人已经在那走来走去了。他看见她就指着表说,挥着手说,你迟到了,你不能这么没有纪律性。要成为一个音乐家必须有极强的意志力,不是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李亚如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打开琴谱,调弦,开始拉琴。拉到一半的时候,王崇人在一边说,停,你怎么能把两支曲子连起来拉?中间没有一点停顿?你就没有感觉到?李亚如摇摇头。王崇人走到她身后问,你,没出什么事吧。李亚如连忙警惕地抬头看着他,没有。王崇人摇摇头,说,你进步确实很大,但你不能满足现在这一点小小的成绩,我喜欢你的勤奋和悟性,但是你要约束你自己,不能这么不控制情绪。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学生。正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李亚如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我进教室前忘记关机了。王崇人两手一抱肩,不说话。她拿起手机一看,是许粼粼的电话。她看着那个来电显示就觉得电话有些烫手,想扔掉,但电话固执地响下去。王崇人已经又在看她了,她只好胆战心惊地接起了电话,喂?
你晚上什么时候回家?我做好饭等你吧,我今天一天都很想你。
你自己吃吧,不要等我,我今天有事,要很晚才能回去。
可是……
我正在上课,我挂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接了个电话好像突然耗去了很多力气,李亚如有气无力地走到提琴边,对王崇人说,老师,我们继续吧。王崇人看着她说,我看你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今天的课就上到这,你调整好情绪,我提前告诉你,电视台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演奏会,大提琴就在你们这十个学生中间挑出两个。能参加这样的公开演奏会对你们来说是很难得的机会,我看你也是想做成点事情的学生,好好准备。
中午,李亚如和几个同学在学校的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因为没处可去,他们几个人站在靠窗的楼道处闲聊着打发中午的时光。一个男生点着一支烟,递给其他两个男生各一支,然后又递给李亚如一支,说,搞音乐的女孩子都要抽烟的,来吧。李小治手里拿着一支烟,正看着她。她接过了那支烟,却没有抽,在手里玩着,看着窗外。忽然,她看到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走着一个影子,正上台阶,准备进教学楼。几乎是一眼之间,她就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是许粼粼的影子。她简直觉得恐怖,这个女人就是化成灰自己也能闻得出来,对她已经这么熟了?原来她是这么憎恨她。她大中午来音乐学院的教学楼干什么?一定是来找她的,只能是来找她的。李亚如慌不择路地从那个男生手里抢过打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了,然后猛吸了一口。因为是第一次抽烟,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李小治默默地走过来,要把她手里的烟拿走,被她推开了。她牢牢地夹着那根烟,像手上多长出的一根指头。她突然笑着对几个男生说,咱们好久没去红蚂蚁了,今天中午去坐坐怎么样,我请客。男生们一致拥护,几个人开始下楼梯。
在二楼楼梯拐角处,他们和许粼粼迎面碰上了。许粼粼一见李亚如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她抓住她的手才发现她手里有支烟。她脸色有些诧异,你抽烟?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李亚如又抽了一口,然后大口地吐着烟圈说,是啊,我一直就抽,只不过在家里不好意思抽。许粼粼又笑了,没关系的,你不知道我今天多想你,就来找你了,我简直等不到晚上见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泛出微微的粉红,很无邪地笑着。天哪,她到底有多少张脸,她永远不知道她真正的表情是哪一张脸。李亚如恐惧地想。这时,几个男生围上来了,李亚如更恐慌了,忙说,我们要去红蚂蚁酒吧呢,你呢。她知道许粼粼讨厌酒吧那样的地方,没想到,许粼粼仍是一脸娇笑着说,那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中午也是没有事的。
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李亚如才磨蹭着对许粼粼说,你们先进去,我突然想起来要给我妈去个电话的。她说着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其他几个人包括许粼粼都进了酒吧。李亚如看着他们都进去了,就收起电话,转身离开了。她走的很快,没有回头。身后,酒吧的玻璃窗里,许粼粼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