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治搬走的这个晚上,李亚如走进餐厅时看见许粼粼正一个人坐在桌子旁,面前放着一碗泡开的方便面和半瓶酒。她正一个人在那喝着酒吃着方便面。李亚如倚着门说,你也沦落到吃方便面的地步了,你不是向来自诩优雅吗,连这东西也吃?许粼粼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要不要来点,我今天做了最简单的晚饭,泡方便面。真简单哪,一泡就好了,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来,喝点酒吧,这酒在我家都不知道放多少年了,我刚找出来的,说不来比我年龄还大,今天我要把它喝了。说完,跌跌撞撞地又拿了一只杯子,倒满酒伸到李亚如面前。李亚如接过杯子也一口喝了,许粼粼大笑着又拍手又跺脚,好,好。李亚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你是不是在庆祝李小治从这搬走了?许粼粼挑起眉毛看着她,问了一句,你还想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搬走,因为他厌恶了你的大胸脯,或者,因为他不能和我做爱,所以搬走了,这就是你和男人在一起的下场。哈哈哈。
两个人大笑着趴在了桌子上。许粼粼从桌子上挣扎着抬起脸说,我都奇怪,连李小治那么差劲的男人你也看得上?你觉得他在音乐上的天分有你高吗?你看看他拉琴的样子,这样这样,哈哈。许粼粼大笑着歪在桌子上。李亚如笑着说,你快别笑了,你看看你的脸都笑成什么样子了。许粼粼一仰脖子又喝了一杯酒说,我都看了你多长时间了,还得忍受你那张脸。
最后两个女人把剩下的半瓶酒也喝光了,刚站起来就摇晃着又倒下了,李亚如走过去把许粼粼扶了起来,说,走,睡觉。许粼粼忽然一把抱住了李亚如,喃喃地说,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不觉得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很干净很好?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你以后就做一个几乎没有学生的大提琴老师?没有男人真心爱你,你就那样狭窄地去生活,那就是你美好的想要的小日子?或者就找一个李小治那样的男人结婚?她把眼泪,鼻涕糊了李亚如一身,使劲把头往她怀里钻。李亚如跌跌撞撞地推开她说,够了,够了,我和你在一起是可怜你。说完她扔下许粼粼,离开餐厅,逃出了家门。许粼粼没有追上来。
这个晚上,李亚如在一家酒吧一直呆到后半夜,直到凌晨的时候她带着一个酒吧里刚认识的男人回了家。这个男人一晚上在和她聊音乐,后来她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说,你有几句话还是懂音乐的,让我感动。她又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大提琴师,我只拉古典音乐。男人说,一看你就知道是搞音乐的。李亚如喝着杯子里的酒说,你听听这弹钢琴的,简直是个音盲,也好意思在这里弹。要是这里有一把大提琴,我就让他们听听什么是音乐。凌晨的时候,李亚如说,我得回去了。男人说,你喝这么多酒,我送你回去吧。
最后这个男人把她送了回去,许粼粼还没有起床,男人进了她的卧室,把她放在了床上,然后说,那我走了。李亚如没有说话。突然的,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他一转身把她抱住了。一个瞬间之后,她带着回应也抱住了他。那个瞬间里,她想的是,给许粼粼看,让这个女人看。让她知道,应该在一起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脖子和胸脯,她闭着眼睛不动,心里是一片混沌的空。突然的,一声很钝很沉闷的击打声,在这声音里,男人已经像软体动物一样无声地滑在了地上。男人倒下去的地方竟站着许粼粼,她像是突然从地上长出来的没有了树叶的树枝,冷冷的,坚硬的,萧索的。她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只摆在客厅里的精致的木雕。她死死拿着,那只木雕就像她身上长出的树枝。
警察做记录的时候,李亚如异常从容地说,他入室试图强奸我,被我的室友发现后用木雕打倒在地上。警察问许粼粼,是这样吗?许粼粼倚着墙坐着,眼睛是直的,冷的,一言不发。李亚如说,她受了惊吓,你没看到吗,她因为害怕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男人被带警察带走了。
许粼粼受了这次惊吓,就一直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李亚如每天中午回来给她做饭。这天中午,她进了许粼粼的卧室,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从包里取出两盒药,说,喏,一天吃三次,一次三片。你不用担心了,那个男人没事,他根本没敢报案,你不用负什么责任的。你快起来吧,不要每天这样赖在床上,我知道你是在装病,但你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你应该起来去上课或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再躺下去你怎么办,毕业也毕业不了。饭在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去练琴了,还有两个星期就是年度音乐演奏会了,这对我很重要,王老师昨天表扬我了。说着她扬着头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许粼粼拉过被子一直盖到脸上去,说,你不要假慈悲了。李亚如说,那我不管你了。你要愿意躺着就一直躺下去吧。说完到自己房间练琴去了。
演奏会的前一天晚上,李亚如穿上第二天演奏时要穿的礼服给许粼粼看。李亚如站在地上,许粼粼坐在床上,像观众席上唯一的观众。是一件露肩的黑色礼服,上面是小小的黑色丝绸胸衣,别着一只小小的水钻,像一滴水。下面巨大的裙摆是镂空的,镂空的黑色花朵大朵大朵浓烈地盛开在裙摆上,灯光透过这些镂空的花朵流动在她两条腿上,那两条腿上飘满了光影与水波,还有那些镂空的花朵的影子。李亚如穿着这条裙子走到许粼粼床前,笑着问她,怎么样。许粼粼把手伸进了那条长裙的裙摆下,透过那些黑色的花朵看到了自己的手和手上流动的影子。她突然向里伸去。
李亚如往后退了几步,裙子从许粼粼手里流走了,像潮水退去了。李亚如站在那里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如果演奏地成功,我可能被一些大剧团或评委中的音乐家看中,那我毕业后的出路就不成问题了。许粼粼忽然紧张地问,你毕业后要去哪。李亚如没有吭声,忽然抬起头,有些不安又有些愧疚地看着许粼粼,小心地说,我求你一件事,明天的演奏会,你不要去好吗,因为你在那会影响我演奏的。许粼粼在床上盯着她,为什么?李亚如摆弄着那件黑礼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演奏时真的不能看见你,我以前试过了。求你了,不要去。
第二天上午,许粼粼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往过爬。她一格一格地数着时间,当时针走到十的时候,她果断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走到李亚如的卧室,看到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红色的礼服,她摘下来走到镜子前比划了一下,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然后,她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笑了。她换上这件红礼服,盘起头发,涂了口红,然后出了门。
舞台上的李亚如刚拉完第一支曲子,紧接着第二支曲子开始了,整个演播厅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只有舞台深处打出一束追光灯,落在李亚如和她的大提琴上,大提琴像陶器一样闪着一种很深的釉光。忽然的,一声轻微的遥远的嘎吱声,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厚厚的门中间裂开了一丝窄窄的缝,外面的阳光像箭一样突然射进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一缕红色的影子随着飘了进来,随后,那道裂缝消失了,厚厚的门又重新合上了。巨大的棉絮般的黑暗又聚拢到了一起。就在那一声轻微的嘎吱声中,李亚如拉琴的那只手忽然短暂地停顿了一秒钟,这一秒钟之后,她的琴声又接上了。音乐继续着,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忽然前排的人看到,一个穿红礼服的女人正穿过过道向舞台走去,她踩着厚厚的吸没足音的地毯一步一步地向舞台走去。李亚如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正看到穿着红礼服的许粼粼站在那里向她微笑。黑发。红唇。优雅。邪恶。她那只拉琴的手猝然就停住了,那只手高高悬在空中,像一只受伤的鸟的影子,却挣扎着久久不肯落下。接下来的音符已经碎了,像被石块砸裂的冰面,那石块正从那裂缝里飞速地下沉下沉。沉到水底了。音乐结束了。
那个晚上,许粼粼穿着那件红色的礼服,刚走进客厅的门,就看到,李亚如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她还穿着舞台上那件黑色的礼服,她露着双肩和美丽的锁骨,象牙白的皮肤在黑暗中闪着丝质的光,大朵大朵黑色的花朵在她腿上流动着。大提琴像只温顺的动物一样偎依在她的脚下。她向李亚如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她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了李亚如胸上别的那只胸针在黑暗中闪出的光泽,柔软,冰凉,像滴水。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李亚如忽然已经站了起来,黑色的晚礼服一直拖到地板上,裙摆上大朵大朵黑色的花盛开着,像夜色里的焰火。在她站起来的一瞬间,许粼粼甚至看到了那袭长裙旋转出的波纹。真美。她想。她再次微笑,这时,她已经走到李亚如跟前了。这时,她才注意到,除了大提琴,李亚如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是客厅里那只精致的木雕。这时候,李亚如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那只木雕,在许粼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之前,那只木雕无声地向她飞了过去。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穿着黑礼服的李亚如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木雕,脚下,是她的大提琴,像动物一样,静静躺着。
医生对李亚如说,是严重的脑震荡,她目前这种昏迷状态还要持续下去,至于持续多久还无法预测,如果一直醒不过来就会成为植物人。你是她的家人?你可以试着用她最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音乐什么的去刺激她,试着唤醒她的记忆,当然只能是试试。这种病例很多,但恢复情况各各不同。她现在醒不过来我觉得可能与潜意识有关,就是说,有什么原因使她下意识地不愿醒来。你要知道,人的心里暗示起到的作用有时候是惊人的。
两个月以后,许粼粼还是没有醒过来。李亚如把许粼粼接回了家。她说过,长到快三十岁,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学校。现在,她又躺在了自己家里。晚上学生们在学术交流中心的草坪上散步的时候经常能听见从一幢专家楼里传出来的大提琴的琴声。沉闷。优美。像雨声。他们很好奇,一直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里面拉琴。学生们猜测着却从没有人真地走过去看。
他们只是听听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