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三月份,我的小爱人就以一种蓬勃的姿态发育起来,个子高了,手脚愈发细长,同时还进入了变声期——我爱死了他那粗哑中透露出性感、性感中透露出天真的嗓音。当他同我说话时,我常常是先被他的嗓音吸引,而后才注意倾听内容;当他偶尔快乐地在房间里哼唱,我往往会忍不住走到他身边,凝视他,用我的深情隽永的目光,或是遥遥发出一声叹息,叹息我是多么幸福。
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升级,他在我面前又换了一种模样。他很少耍小孩子脾气了,有时候我不小心惹到他,他会表现出一种我绝对想象不到的宽容态度,那是他对待同学或朋友的态度。你可能不知道吧,如果一个孩子把你当成朋友,他会表现得异常成熟。他很少撒娇、无理取闹,更是很少要求你做这做那,可以说,程欢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我看成了和他处于同等地位的人,而不是他一直仰仗着依赖着的半个母亲。这让我有了一个发现,那就是:如果我们高高稳坐在长辈的位置上,是不能真正了解一个孩子的。几乎所有家长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幼稚不懂事,但如果他们有幸从另一个角度看,会发现事实让他们惊讶。
我也试着不只是把他看作孩子,很多事情上我都会征求他的意见,这么做无意识中让他变得越来越理智懂事,我很满意。然而,尽管如此,有些时候的程欢依然是从孩子的角度仰视我,揣测我,而我,尽管我努力从他的角度理解他,却收效甚微,这就造成我们之间难以避免地出现隔阂和争吵。
那天中午,他出乎我意料地带了一个同学回家吃中饭。那男孩我曾见过,在球场上。他比程欢高出半个头,脸部线条分明,声音沙哑,嘴唇上的绒毛已经变黑。他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充满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该有的狡黠和机敏,我猜想一定有很多小女生喜欢他。他叫我“阿姨”,礼貌地和我交谈,表现出程欢没有的成熟和风度。我忍不住多夸赞了他几句——我的夸赞是由衷的,且绝对是出于大人的角度。我邀请他再次来我家,还特意加了两个菜,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真是为程欢做足了面子。
通过程欢的介绍,我知道这个男生就是侯振兴——那个开学第一天嘲笑他的男生,可是侯振兴这么懂礼貌,我还真想象不出他嘲笑人的模样。不过看起来,程欢和他已经尽释前嫌,且交情不错。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曾经在程欢上衣口袋里发现打火机的事,于是我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学会抽烟了?”我发誓我的语气是自然的、温和的,绝对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
可是程欢却莫名其妙地恼了,他充满敌意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咕哝着,“你管不着。”
我哑口无言。那个叫侯振兴的男生偷偷冲他挤眉弄眼,似乎在提醒他不该这么和我说话。程欢摇摇头,示意侯振兴别管。接着,他开始与侯振兴大声交谈,把我完全冷落在一边。他们聊到一个总是喜欢盯着女生臀部看的男同学,程欢很是轻蔑地冷哼,“他可真混蛋。还让我跟他一起看。”
“他也那么对我说。”
“你看了吗?”
“没有。你呢?”
“我才没那么混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之后把话题扯到了漂亮女生身上,没有回避我。于是我知道了,有一个女生正在追程欢,且颇有势不可挡之势。出于好奇和实在有些滑稽的醋意,我开口问道:“是谁?”
程欢没好气地瞟了我一眼,“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看向侯振兴,侯振兴看了看程欢,给了我一个微笑,并未作答。这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以为程欢不想让我知道那么多,所以干脆笑而不答。“也是,反正我也不可能认识。我就记得有个女生叫吴……吴欣,是吧?”我转移话题,为自己找个台阶下,顺便探一探这个吴欣是不是也在追程欢。
“她呀!”侯振兴眨眨眼睛,俏皮一笑,“长得挺好看,就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
“真的,隔壁班的,我们还经常一起打球来着。”
瞧瞧,现在的初中生啊,真是不可小觑。
程欢冷冷地埋怨起来,说是高年级学生太霸道,占了篮球场地,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他那几天都会回来吃午饭。侯振兴也附和着抱怨,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吃过饭,他们没有多呆就回了学校。距离上课时间还早,我试图挽留,却被程欢不高兴地拒绝。我的宝贝在生气,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难道只因为我询问了他是否抽烟?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等到他放学回家,我发现他脸上的怒气仍然没有消散。我同他说话时,他摆爱答不理的模样,我有些恼火了。
“告诉我,程欢,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他故意不理我,把头高高昂起,用牙缝呲出古怪的声音。他走到鱼缸前,装出悠闲的样子逗弄金鱼。
“就因为我发现你在吸烟?”我追问。
他翻了翻眼睛,“你不是也吸烟吗?”
“的确是,所以我根本没有试图管你的意思,我只是问一问——”
“当着侯振兴的面问?”他气冲冲地打断我,扭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你知不知道他会笑话我?”
“就因为这?”我很无奈,跟过去,“因为你觉得我伤到了你的脸面?这实在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吧?”我的语气有一些冷厉,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舍得对他这样说话。
“我乐意!怎么着?”他梗着脖子冲我吼,一副坏蛋姿态,瞪大的眼睛因为愤怒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我竟然被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个不可理喻、性情多变的坏孩子耍得团团转,一次次屈服于他,这简直是对自己的轻视。也正是我的这种纵容让他越发胆大放肆,致使现在已经无法无天。自从那个晚上过后,我和他之间那种原本平等的关系就荡然无存,显然,他正逐渐把自己变成一个暴君,而我则是可怜的奴仆。可是,尽管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我还是忍不住低声下气地问他:“有别的原因吧?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的怒气消了些,用手蹭了蹭鼻子,斜眼看我,冷哼过后,他开始抱怨,我不该那样看侯振兴,还气呼呼地问我:“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瞧你把他夸的……”他学着我的腔调,“哼,又懂事,又礼貌……”
他是在吃醋吗?我愣住。如果他真的是在吃醋,我情愿匍匐在他脚下感激他赐予我的这份荣幸。
但他在催我,“你说话啊!”
“宝贝,那是不可能的。”我温和地说,坐在他身边,试图用我的柔情化解这场可笑的争吵。
他抬起臀走人,冷冰冰地抛出一句,“为什么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混蛋!”
我的脸热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愤怒而发烧发胀,我站起来,感觉后背有点儿发冷。“你真是这么想?”我语气里的愤怒连我自己都感觉可怕。
“是啊,混蛋!”他不肯服输,嚷嚷着,眼神充满恶毒的嘲讽,“你是个恋童癖!”
“谁告诉你的?”我厉声问,“谁对你说起这个词的?”
“我早就知道,恋童癖!混蛋!”他拉长脖子冲我大叫,似是还不足以发泄怒气般,他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国骂。
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颓然坐下来,以手撑头,陷入一种几乎能拖垮我身躯的疲惫。很长时间,我没有发出声音,他也沉默了。终于,他朝我走来,歪头看我。我猜他可能以为我哭了。他一动不动了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没哭,忽然嬉皮笑脸起来,还大声“嗨”,好像刚才的暴风雨不过是他不小心造成的一个玩笑。
见我还是不说话,他又不耐烦了,“你烦不烦啊?别板着那张脸行吗?”
我没心情同他缠,起身朝卧室走去,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我需要想一想怎样才能让自己摆脱这种无谓的烦忧。可是程欢拦住我,“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去他的狗屁问题吧!我明明回答了!
他嘟哝起来,“真没劲,还不如回家。”
“那就回家吧,”我冷淡地说,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威胁了,因为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回家。我这颗敏感的心当然能理解他所做出的痛苦的抉择。而且,我不能再让他控制我,不能再让他有为所欲为的资本。“假装你不是被赶出来的,假装没发生过那件丑事……”我故意刺痛他,“回家吧,程欢,回家吧。”
他的眼中交织着惊诧、羞辱与愤怒,没多久,这些令他不快的情绪就全部转变成了对我的不满,“回家就回家!”他走到门口,僵直地站在那里。像往常一样等我哀求他留下?但愿他没这么想,因为我实在会让他失望了。带着你的天真和愚蠢走吧,孩子,我相信你跨出一步后就会明白,你属于这里,你离不开我,你会发现对我所有的不公正的指责都是可笑的,因为我们原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同样的可怜虫。
然而,他竟然真的走了。当他把门用力摔上后,那响声使得我的心剧烈颤抖了一下。
我产生了追出去的冲动。但是,我的心阻止了我的脚。
这没什么,他肯定会回来,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他肯定要回来的,我敢肯定。所以我踱步向厨房,开始准备晚餐,我相信我的晚餐还没做好,他就会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我面前。但当我一切准备就绪时,他没有出现。好吧,他可能去逛商场或是去了附近的公园,稍晚一些才能回来,没准等我刚举起筷子或是吃下第一口米饭时,他就会开门走进来,而现在,他可能正在掏钥匙。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下一秒,我意识到他根本没拿钥匙。那我就等他敲门好了,我想。我拿起筷子,吃下第一口米饭时,敲门声没有响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猜他去了同学家里蹭饭,估计要晚些才能回来,他肯定要尽可能拖延时间,以达到让我恐慌的目的。但是他早晚会回来。我能肯定。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些食不下咽?为什么我的心还是空落落的,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慌了。这可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妥协。至少得多坚持一段时间。他肯定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臣服呢,我不能让他如愿。
我又撑过两个小时。
开始有汗水从我的额头淌下,我坐立不安,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让我坚持下来的信念和勇气一点点化为烟雾飘散。我开始怀疑,程欢会一去不返,他的倔强脾气和他的孩子心性会让他觉得那是一种骄傲。我已经开始想象,他一个人奔走在夜里,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他的脚步声和他咬牙发出的咒骂我的声音,他会恨我,恨到再也不肯见我;他也会忘记我,就像他忘记那个女人一样。我竟然蠢到让他离开,天哪!我会失去他,彻底失去他!我辛辛苦苦坚持乞来的一切会因为我一时的自尊的闪现,全部被摧毁。
我再也无法冷静,奔出去。
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我绝不能容忍他离开;告诉他,我是多么在乎他,没了他我简直会活不下去;告诉他,这种焦灼不安、诚惶诚恐的感觉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可是我能去哪里找他?我走遍了附近的街道和他常去的几个地方,心急火燎地搜寻他的踪迹,询问每一个可能看见过他出现的人,依然没有得到他的消息。等到街道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昏黄的路灯冷得像是一个嘲笑时,我仍然拖着疲惫的身体游荡着,漫无目的地张望。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完了,你完了,你彻底失去了他。想到今后的生活里不会有程欢,恐惧便攥紧了我的心,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我该怎么活下去?
单单是恐惧和后悔是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的,实际上,我简直是绝望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空留躯壳。我一遍遍幻想着,如果程欢出现,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哀求他原谅,哀求他不要再离开我,随便他怎么惩罚我都好,只要他不离开,天知道我根本没勇气承受那种痛苦。
可是,当我在小区阴影处看到程欢的身影,并奔过去抱住他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的喉头哽咽着,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那一瞬间,我失掉了一切尊严,忘掉了一切阻碍我全身心爱他的可笑的想法,当他想从我的怀抱中挣脱时,我甚至不依不饶地搂紧他,用我全部力气。我像个无赖,贪婪地索求他的温暖,又像个霸道的渔夫,不允许这只鱼儿有丝毫抵抗。
但他的身体是僵硬的,他说话的语气是冰冷的。他叫我放开他,对我说他明天就会走,今天太晚了。哦,我可爱的宝贝,他一直在等我投降,而我投降了,他又得寸进尺,但是,我还能怎么样?我的猜测是没错,他不会走,可是我的理智在我疯狂的情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我抽泣着,伸手抹掉鼻涕眼泪,央求他不要走,不要再吓我。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那很可笑,我多少年没那样哭过了。
他故意气我,仍坚持说要走,我一想到会失去他,就再次陷入哽咽,说不出话。他推开我,责怪我一开始就不信任他,他和吴欣只不过开学第一天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就怀疑他……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念头涌出来。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开学那天他会莫名其妙生气,因为他早就默许了我和他的关系——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呀!我的宝贝,我的爱人……原来自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就已经默许了。他重视我们的关系,如同我重视我们的关系一样;他不喜欢被我怀疑,因为那是对他的不信任,所以他才会生气,才会对我大发脾气。呵,我是多么愚蠢,竟然这么晚才明白过来。如果我早知道,一定不会这样待他,因为我们是如此契合的一对,如此完美的结合,我怎么能让争吵和误会来破坏本该幸福的生活?
我向他道歉,真心诚意地道歉。我的小爱人在闹了一阵,发了一通脾气后,终于肯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