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方艳霞时，她把两次在医院检查的结果和心理测验报告交给了我。
两个医院的诊断都排除了精神系统疾病的可能，判断是神经症。区别是一个鉴定为强迫性思维，一个鉴定为焦虑症，但没有具体分类。依据是方艳霞所做的《临床症状自评量表（SCL-90）》报告。
我看了打印的心理测验报告，单项分数超过正常指标的因子有恐怖、强迫、焦虑和人际关系四项（医学临床上称为“阳性指标”），其中最突出的是恐怖单项的分数。但没有医生鉴定为恐怖症，挺有意思。用药是阿普唑伦（佳静安定片）和“罗拉”。
当我看后，方艳霞着急地问我她究竟是什么问题。
我告诉她等一等，我们先讨论一下她的过去和自己原来的家庭，然后我会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她。
从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方艳霞的症状背景确实很复杂。
方艳霞出生在河北省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郊区，距离北京很近。父亲是县税务局的一名中层干部。由于离家较远，平时住在单位，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什么文化，操持家务、养鸡种菜很是一把好手；就是脾气急躁，肝火很盛。家里还有方艳霞的奶奶，以及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爷爷奶奶与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另外的房间里。爷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
在当时来说，这样的家庭是很受周围邻居羡慕的，方艳霞全家人自然也尽力要在外人眼里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但又有谁知道，这个家庭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符。
方艳霞出生后一直吃母乳到两岁，由妈妈照顾，身体很好。后来，妈妈生下妹妹，她就被送到奶奶房间，晚上就和奶奶一起睡。由于在郊区，家中有人照看，所以她和后来的妹妹都没有上幼儿园，直到七岁上学。在她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奶奶之间的冷战、争吵和妈妈的暴躁，以及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害怕。
关于这时候的情况，我曾经以完成作业的方式请方艳霞写出来：
“在我小的时候，留给我的愉快记忆不多，唯有一个情景至今不忘。但这个愉快又与担心、害怕相连。
“离我家不远有一个很大的养鱼塘，塘边有几棵大树，塘水浑浊。在塘边的岸上，有一户人家不知道为什么堆了一个很大的土台，下面长着很高的野草。这里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乐园’。等到天黑，小伙伴们都回家吃饭了，这里就属于我一个人的了。我坐在那里听青蛙叫，看塘对面人家的灯火，或者盼望看见做邮递员的表哥给大家送信的身影。因为他回来了，就可以带我玩一会儿。这个时候是我最愉快的时候。直到那个令我很恐惧的、带有愤怒命令的呼喊声响起——母亲叫我回家，我才极不情愿地离开这里，一面走、一面担心回家后发生的事情：希望爸爸今天不要回家；希望奶奶、妈妈的脸上别冷若冰霜；担心着今天自己是受到责骂还是挨打……
“在印象中，我的家庭称不上和睦、温暖，更谈不上幸福，几乎每天都是在悄无声息的死寂冷漠或是大声争闹中度过的，奶奶与妈妈的战争、妈妈与爸爸的战争、妈妈怨天尤人的抱怨、奶奶无休无止的挑拨碎语以及爸爸无奈的叹息，这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很爱爸爸，因为他是家中唯一疼我的人。之所以不希望他回家，是因为他总是成为家里争闹的导火索。平时他住在单位，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只要他回家，家庭战争就一定会爆发，奶奶和妈妈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矛盾就要让他来评判，他被奶奶和妈妈两边呼来喝去的被逼着主持莫名其妙的‘公道’，爸爸左右为难，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被逼急了，就和妈妈大吵一顿，然后到奶奶那里听一大堆牢骚话，经常到半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又受妈妈不依不饶的折腾。
“我从两岁开始就和奶奶在一起睡觉。每当奶奶和爸爸诉说这些牢骚的时候，我都很想躲出去，但是不行；只好缩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紧贴着墙，堵住耳朵，不敢探出头。但那些声音还是会听到。好多时候，我为爸爸难过得在被子里偷偷哭。幸运的话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迷迷糊糊睡着；不幸的话，也会在酣睡中被奶奶叫醒，继续听她那些感觉没有对爸爸说完的、对妈妈的不满和抱怨。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比爸爸更可怜。爸爸可以一星期听一次奶奶的抱怨，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听这些。因为奶奶觉得家里除了爸爸，就是我能听她说。除此之外，我还要战战兢兢地面对脾气暴躁、喜欢迁怒于人的妈妈。她积压在心里的不满和愤怒，在爸爸那里发泄不完的就在我身上发泄。不痛快的时候就找我的毛病，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件小事，甚至放学回家晚一些，就会招来喋喋不休的责骂，更严重时拉过来就是一顿暴打，直到奶奶看不过去把我拉到她的身后，或者是我连连认错、求饶才肯罢手。所以，那时的我虽然小，但是也会恨她，不夸张地说当时甚至恨得咬牙切齿，非常想报复她。现在我知道不应该这样，但那时候我没有办法。偏偏在这个时候，奶奶一定会向着我说话，说妈妈的坏话。
“由于我很小就和奶奶在一起，她给我的影响很大，对妈妈的恨意其中一部分是从奶奶那里受的影响。奶奶对我的要求很严，平时的说话语气、表情不好，或者是对外人有些不礼貌，必然会遭到大声的训斥。有时在我的伙伴面前，把我与别人比，多数时候是说我不如别人。有的时候我服气；有的时候也不服气，但我还是会接受，而且从来没有记恨过奶奶。
“对爸爸的印象都是好的。虽然他在家的时候少，但只要回来，都会对我很好，对我百依百顺，不仅从来没有打骂过我，甚至都没有对我发过怒，也没有责备过我。我对爸爸很心疼，经常想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爸爸，照顾爸爸，为他做一切事……”
当我问起方艳霞现在与母亲的关系时，她没有什么感情地说，在她刚参加工作后不久，妈妈就因为肝癌去世了，而奶奶在她上技校时就已经去世了。在我的感觉中，方艳霞对奶奶的感情比对妈妈的感情更深一些。
了解了这些后，我对方艳霞之所以表现出明显的谦卑有所理解了，也理解了为什么在她丈夫不去工作的情况下，她依然还保持对丈夫原谅、接纳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