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讨厌说话,因为我说的话根本得不到回应。
乐小柏老是皱着眉头,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水来跟我说话,看得我心都烦了,但他的父亲却心都酸了。
他们在窃窃私语,我却听得很清楚。他们说我患了自闭症。那些自作聪明的大人其实都是傻瓜,我才没有自闭呢,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因为我在等,静静地等待妈妈的回应,有时候我相信只要真诚就会听见妈妈的回答,但有时候我觉得说话是一种很烦恼的事情,总之我不想说话了。
乐叔叔跟乐小柏说小晴生病了,必须到医院治疗。
乐小柏问小晴要去多久。
乐叔叔说小晴很快就回来了,你要好好读书,做个好榜样等她回来哦。
我知道乐叔叔在说谎,大人都喜欢说谎骗小孩,以前小秀经常都骗我只要乖乖的,圣诞节就会看见圣诞老人,但每一年的圣诞老人都会展示小秀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也知道,这次一走,应该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乐叔叔是一个好爸爸,也是一个好人,可能他为了不想让乐小柏伤心,所以没有把我送进孤儿院,而是送到一间儿童心理医院。
对于我来说,这个四面是墙,方方正正,身边住着“奇形怪状”的小孩的地方是一个监牢。
医生每天都会给我吃一些很苦的药,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吃药就会痊愈了。每次我都想大喝一句“我没病”,但自从第一次说过之后医生讽刺地笑了笑,我心里的忧伤便告诉我,再说下去只会被人当成更傻的疯子而已。
住进医院之后,老师曾经带了一群同学来探望我,可是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就像害怕自闭症会传染一样,只有知微一个陪伴在我身边,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说过,知微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六,大雪融化的日子,外面还下着零星小雨。我天天强忍郁闷与烦躁,等的就是周六和周日可以看见知微,但我没想到连天也要耍我,难道天上的神仙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虽然明明知道知微不会来了,但我的视线还是一直落在窗户外。
“喂,哑巴,今天你的好姐妹不会来了吧?”耳边突然传来尖锐的声音,那是在我旁边病床的胖子的声音,虽然从来没听说他患的是什么病,但我猜肯定是严重的小儿多动症。
“喂,你天天不说话难道不会闷吗?不如我们去捉弄一下那个新来的笨护士吧!”只见我没有回答,胖子那不停的声音继续缠着我,“喂,哑巴!难道你是聋子?”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忍不住气鼓鼓地反驳道:“我不是哑巴!”
“哦!原来是装的,难道你也跟我一样不想上学所以才装病?”
“我看你脑袋真的有病,你以为大人会看不出来你是装的吗?其实他们知道你脑子是真的有问题才把你送进来的,乖乖吃药吧!”
“你这丫头,竟敢说本少爷是疯子?”胖子猛地跳了起来,拿起枕头就向我扔过来!
我敏捷地避过了那笨拙的攻击,冷冷吐出压抑已久的说话:“都几岁了,还得小儿多动症,不,我看你应该是有点弱智了,听姐姐说,乖乖吃药吧,不然你父母会很伤心的!”
胖子气得跑上来,一手揪住我的头发,我们一下子从床上滚到地上。胖子的力量比我想象中要小,小拳头打在脸上一点都不痛,起码还不及一直插在我心口上的那把刀带来的攻击厉害。
“喂,你在干什么!”一把震惊的声音响起,一双跟我差不多瘦削的手奋力推开了胖子,当我以为是护士来阻止时,却发现了一个熟悉却湿淋淋的背影。
知微一巴两巴掌地掴在胖子脸上,像女勇士一样怒骂起来:“你这混蛋!混蛋!居然敢欺负我的小晴,老娘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
“知微!”见状,我忍不住脱口呼喊了知微的名字,她愕然回头,震惊的嘴角却渐渐弯成了微笑。
“小晴,你说话了?”知微一手扔掉胖子,兴奋地走到我面前,紧紧握着我的双手,“小晴,你终于肯说话了?”
我吞了吞口水,刚才还明明骂胖子骂得很流利,但现在明明很想跟知微说话,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
“小晴?”知微担忧地嘟了嘟嘴巴,再道,“小晴,你是不是连我都讨厌了?”
“不是!当然不是了!”来自最接近下意识的神经让我脱口而出,我们不禁对望一笑。轻松下来之后,我才能够顺着喉咙的舒畅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知微,刚才为什么你会说那种话?就是……那些……”
“你是指那些‘该死的、‘老娘’之类的话?”知微毫不顾忌地说道。
我顺势点了点头。
“那是院长‘教’我的。”知微特别注重那个字,脸色也沉了下来。
“怎样了?那个可恶的院长又骂你了?”
“她何止骂我,还经常打我呢,不过幸好有她的训练,不然我也不能帮你教训那死胖子!”知微回头瞪了胖子一眼,刚才虚张声势的他立刻吓得狼狈地跑到床上。
“什么?她还打你?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
“以前你过得那么幸福,我怎么可以令你知道这些残酷的事呢,但现在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我低头望向这四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我的手不再被大大的掌心包围了,而是变成互相保护,但是没用的我现在还变成一个自闭患者,我有能力保护知微吗?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她?
这个说法很熟悉,但一时之间我记不起在哪里听过,只是觉得心中的酸痛又汹涌袭来,令视线再次模糊了。
我忍不住哗啦地大哭起来,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发呆,我以为脑袋已经麻木了,但这一刻我却突然明白,大人都是没有错的,乐叔叔也没有猜错,我的确有病,我真的有病,跟胖子一样!
“小晴,你怎么了?小晴?”
“我有病!我有病对不对?知微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跟他们一样有精神病啊?”
“傻瓜,你困在这里天天跟这些精神病人相处才觉得自己都是个疯子而已,其实你很清醒,你自己都知道的,对不?”
我不知道知微说的话是不是对的,但我下意识点了头。
慢慢地,我开始相信知微说的话是真的,不止这一句,还有以前的每一句话。知微就像一个大姐姐,现在只有她可以保护我。
我哭得横膈膜也开始抽筋了,我把知微拉到一旁,一边打嗝一边努力地吐出心里的说话:“知微,我想离开这个世界,就算消失也好,我想离开,你能不能帮我啊?”
“我当然会帮你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你等我,我会带你走,我们会一起逃离这个过分扭曲,已经无法恢复正常的世界的!”
“真的?”
“嗯!就算到不了爱丽丝的仙境,至少我们得回到正常的世界里。”知微弯起一道怪异的微笑,问道,“我们都是正常人,对不?”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寒冬腊月,能够拥有日朗风清的天气已经很难得,再加上久违的太阳终于露面了,晒得玻璃窗也一片和暖,虽然室内依旧有一种无形的潮湿,就像融雪的冰冷还没有完全散去一样。
今天是周五,也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今天是发奖学金的好日子,记得以前小秀总会用糖果来引诱我,总说如果我能拿到奖学金,就买很多很多糖果给我吃。
今年我很努力,可惜我已经住在这间医院三个月了,再怎么努力也考不到好成绩。
我以为知微最快也要明天才来探我,但没想到傍晚竟然就来探望我了。
听见护士说“季向晴,有人来找你”的时候,我兴奋地探头,从隔在我和胖子之间的屏风望过去。
“乐小柏?”我愕然地喊了一声。
“小晴,你终于肯说话了?”乐小柏一听,立刻把书包丢在我的床上,兴奋地扑过来!
我没好气地瞄了他一眼,无奈一笑,“我说话很久了,只是你没有来看我而已。”
“最近准备考试嘛,爸爸不让我过来找你玩……”我的一句话居然把乐小柏欺负得委屈地低头了。
“现在都很晚了,你为什么不明天才过来?”
“对了!”乐小柏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特地跑过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乐小柏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了看门口,再小心翼翼地降低声调,道:“以知微这次又拿了奖学金!”
“知微读书那么勤奋,这是很正常的啊!”
“但是她把奖学金藏起来呢!孤儿院的院长说她太坏了,把事情闹到来学校,今天她被老师处罚了,大家都说她是个小偷的料子,其实我又觉得她并不是那么坏,起码她对你很好,我就知道你们很好,所以跑着来告诉你的!”
一只手突然降落在乐小柏的脑袋上,气鼓鼓的一巴掌把乐小柏吓得三魂出窍!
“谁?”
“乐小柏,你什么时候学会在人家背后说是非了?”知微叉着腰,像个大姐姐一样盯着他。
我拉着知微的手,又拉着乐小柏的手,有点不忿地望向知微,“知微,你不要怪乐小柏。今天发生了这件事你一定很不开心吧?你有没有跟院长和老师解释?”
知微没有说话,冷静地抿着双唇,用一种“解释也没有用”的眼神看着我。
“你有苦衷对吧?”我依旧不肯死心,我不希望我另一个好朋友也误会知微。
乐小柏也带着期待的眼神望向知微,可惜她只是冷冷一笑,淡然道:“奖学金是我努力的成果,我为什么要送给那个混蛋?
“知微!”我急得高喊了一声,又望向乐小柏,逼他相信知微,“乐小柏,你相信知微对吧?对吧对吧对吧?”
乐小柏毫无疑问地点了点头,知微却大笑起来。
我们同时好奇地看着知微,她用很诡异的眼神扫了我们俩一眼,故作神秘地犹豫了几秒,再向乐小柏问道:“乐小柏,你是不是喜欢小晴?”
我一听,忍不住赶在乐小柏否认之前怒喝道:“知微,你胡说什么?我们这是友谊!”
乐小柏已经尴尬得满脸通红,首次面对的问题突然袭来,他好像真的不懂得应付。
知微窃笑一声,再给乐小柏脱离尴尬的机会,“乐小柏,我想喝汽水!”
乐小柏扁了扁唇,带着微微的不忿丢下一句“你真会使唤人”,然后还是无奈地走出病房。
当乐小柏离开后,知微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神情凝重。我不问也不说,因为我感受得到知微将要对我说她在心里压抑已久的话。
“小晴,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知微,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嘟了嘟嘴巴,不禁懦弱地喃喃道,“你知道我永远都学不了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这么出色的。知微,你是不是还在为奖学金的事情难过?”
“那奖学金是我努力的成果,我不给那只魔鬼是应该的!”
“为什么你老是说院长是魔鬼?同学们和老师都经常说她把你当养女一样看待啊!”
“其实她很会演戏,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证据你看!”知微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立刻拉住她,脱口道:“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你说过以后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最信任的人当然是你了!”
知微抿了抿唇,又望了望门外,仿佛担心乐小柏会回来,便心急地说道:“小晴,我要把我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认真切切地等待着。
“其实在我送进孤儿院的时候,妈妈曾经给了一笔钱院长,那笔钱应该足够我直到大学毕业的了。但是院长把钱吞了,而且对我态度很差,她本来是不让我上学的,但我的性格怎么会忍受呢,我跟她闹对抗,我说如果她不让我读书就把她独吞我妈的钱的事情告诉警察。虽然我没有证据举报她,但她心里有鬼肯定害怕。我知道她越来越讨厌我了,就像我越来越讨厌她一样,她带我上街的时候就会装好人,但是……”知微吞了吞口水,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竟然慢慢解开了纽扣。
“知微,你干吗?”我立刻按住她的手,可是她还是咬着下唇,强行把衣服解开。
长短不一的瘀伤挂在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却还残留着幽紫色的痕迹。
突然,晶莹的泪珠滑落在胸膛上,我没有能力抬起沉重如山的脑袋,耳朵却听见知微抽泣的声音:“她生气要打我的时候,还故意打我的胸口,她说……她说要给我留下丑陋的伤痕……让我以后有男朋友……也把对方吓跑……”
我猛然抬头,泪如泉滴的浪潮融化了知微的脸颊,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竟然找不到安慰的说话。
半晌,我才缓缓回神,小心翼翼地为知微扣上衣服,仿佛生怕那些已经痊愈的伤口还会把她弄疼。
“知微……”我终于找到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我站了起来紧紧抱着知微,就像一个抱着妹妹的大姐姐,“我要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