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前,廉金泰、李永和、金元泽三个人躲进山腰的一片树林里,前面是乱石,再下去是几十丈高的悬崖,背后是一片慢坡,密生着粗大的橡树。上面是云,低低地压在森林上,天没有放晴的样子。山下有轻微的云雾,经常地流动,再下面便是他们昨天听到的秘密了。整走了一夜来到这里,山下有成千的人在蠢动着,推土机突突地响着,小树被一棵棵地推倒,立刻有些人跑去把树拖开。土和石头在强力的机器前面翻滚着,忽然有一处发出警报,灰绿色的小人一下子向四外逃散,地上空出一个很大的地方,就在那里先后冲起几个土柱子,紫光一闪,石块被抛向天空,有一会儿工夫才传来爆炸声,爆炸之后,有人挥着绿色的小旗,人们又跑上去。推土机又开动了,喀喇喀喇地响着,很吃力,后面留下深深的印子。
看来他们要在这里待一个整天,天黑前是没法行动的。廉金泰命令李永和、金元泽去睡:“睡下,夜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叫你们干。”两个人挤在一个石缝里睡着了。金元泽抱着枪,仰着脸,枕到一块石头上,张着嘴,喉咙因为不自如而发着呼噜声。李永和则像孩子似的蜷曲着,依着金元泽的背,抱着头,枪夹在腿裆里。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了。最糟的是战斗起来把粮食弄丢了,现在只有饿着。廉金泰看看前面,然后又看看这两个战士,睡得多香,也可能他们做梦是在家里,不是在这敌人的窝里,随时有生命的危险。尔后他又看看树枝上的滴水,静静地听着风吹草动所引起的响声。把枪放在手边随时准备着战斗。草刷刷地响起来,越来越近,廉金泰朝着草响的地方望去,一条五尺长的黑绿色的蛇,昂着头朝他爬来,向他看着停了一会儿,廉金泰也看着它那小眼睛,和时出时进的黑色的细舌。尔后它掉转了方向走了。一只小鸟在树林里扑打着翅膀,看见蛇它惊跑了,飞到另一株高大的树上。廉金泰忽然望见什么,真是喜出望外,他向周围看了一遍,暂时不会有什么情况,掂着枪向林子里走去。看见了一树红叶,原来是一棵很粗的山梨树,果子和树叶一样的好看。到了跟前,他才发现梨并不多,多半都烂到地上了。他攀上去急忙摘着,只有一帽兜,他吃了一个有些涩,但在这时是多么宝贵呀!他舍不得再吃了,决定给李永和、金元泽留下。一回到他们待的地方,他们还睡着,他把山梨放在一边,心里想:“他们一定不吃,非叫我吃不可,怎么办呢?”他站起来,看看又落雨了,雨正打在金元泽的脸上,每一雨点打上,他的脸都痛苦地抽动一下。
廉金泰瞧着摘山梨的路上,有些大叶子。他跑去弄来用树枝架住,在金元泽脸上搭了一个小篷盖。远处公路的尽头,驰来一部小吉普车,跑得飞快,一直开到地上来。小车一停,从里面跳出一个人来,到人群里指手画脚的,到处看。待了有一小时,那人跳上车又开回去了。廉金泰盯着地上的每一个变动。显然,敌人把他的工兵团投到这里,是有用意的,不然他们为什么日日夜夜地干呢?
黄昏前,金元泽、李永和醒来,吃了山果子,接叶子上的水喝了一气。屏住气息看着公路上发生的事情,这里热闹得很,马达声震动了山谷,牵引机拖着大炮,沿着新修的公路开上来。炮一开到,多少人跑来拥簇着一门炮,一门门地摆开,有些人在卸弹药,上千的人在忙乱着,撑帐篷的,有些人跳到弹药的堆栈上,往上盖雨布,有一群人去伐树,拖到阵地上来,看来敌人想伪装他们的炮,炮身很长,抬得高高的,乌黑的炮口,正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后面的炮和弹药车不断地驰来,开来了起重机。
从炮的外形上,廉金泰认出了是二。三和二。四榴炮,他骂了一声:“美国人把什么本钱都用上了,运来了重炮,这些混蛋……”他摊开地图,作了记号,说:“看,他们把重炮往前移了。”
看看天黑了,夜像黑色的雾从山谷、森林中蔓延开来,把远处遮住了。他们这一组人从草丛里钻出来。
廉金泰说:“回。”
金元泽指了指敌人炮兵阵地:“这怎么办?”
李永和的眼也望着小队长。
金元泽说:“不搞它一下吗?”
廉金泰笑了:“要搞它……最少也得三百个,可是我们只有三个人。”
李永和一边走一边还在惋惜:“太可惜了!”
廉金泰说:“咱们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啊!”
李永和鲁莽地说:“捉一个俘虏,他就会把事情替我们做了。”
他们顺着一条砍柴人走的小路,深入文登谷。雨落得又密了,山底的雾很深,灰茫茫一片。文登谷是一条很深很长的大沟,公路就铺在沟底。他们三个人几乎是从陡壁上爬下来的,顺着一条窄谷出去就是文登谷公路。
离公路还有三十多步远,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们不敢走了。廉金泰蹲下去一看,雨里摆着一辆辆的坦克,上面涂有自五角星。他们和路并行着往北走,看到最前面是涂着八卦旗的李承晚的坦克。一直看完所有的坦克,廉金泰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急忙隐入路边的灌木丛里。计划了一阵,决定每个人用手雷攻一辆坦克,他们分散开向坦克爬去,大雨敲打着坦克的铁壳子。廉金泰举起手正要投出去,那两个人在等他的信号,他把手放下,作了一个停止攻击的手势,人们又回到灌木丛里去。金元泽和李永和用犹疑的眼光望着小队长,似乎是质问他:“怎么啦?”
廉金泰说:“手雷我们只能投出十五米远,可是它的威力比这范围更大,我们躲闪不及,坦克炸毁,我们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廉金泰又爬去看坦克,想了解一下,再做新的决定。盯着看了半天又爬回去,三个人再默默地待一会,这样爬了三次。廉金泰知道不能冲动,必须想出聪明的办法,想着把手雷插到坦克履带上,等待坦克开动,但是一点也不可靠。埋在地下又怕受了潮湿。最后一次爬回来,廉金泰一个新的计划成熟了。他把人摆得更近一些:“这样,我们从第四辆坦克开始,把手雷抽掉保险针,压在履带下面,我想办法叫坦克往前开。好吧!我们在五二一高地上集合。”他示意叫他们去执行计划,廉金泰在原地等着他们。一会儿这两个人回来了,廉金泰握了他们的手,叫他们赶快离开:“去,等我。”
李永和说:“你怎么办呢?”
廉金泰说:“不要管我,我自有办法。”
把他们两个送走之后,廉金泰提着一颗手榴弹,大踏步地走到第一辆跟前,爬上去,在炮塔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炮塔上的嘹望孔的盖子掀开了,里面先冒出一股机油的气味,尔后露出一个白白的脸,睁着凝呆的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蹲在坦克上的人。廉金泰蹲着一条腿,跪着一条腿,盯着那张开的面孔,冷冷地说:“往前开。”
那人不耐烦地说:“开什么玩笑?”
廉金泰说:“我没给你开玩笑。”
“往前开干什么?”
廉金泰把手榴弹放到那嘹望孔边上,说:“我叫开你就开。”
“你是谁?”
“我是人民军。”廉金泰用手榴弹敲了两下:“往前开。”
那驾驶员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已经完全明白,从天上掉下来的厄运临到他头上了。发动了马达。
廉金泰是想俘虏这辆坦克。坦克一开动,他想起来,这种想法是不能实现的,公路已经被切断了。第一辆坦克开动,第二辆坦克也露出人头来,呼叫了半天,跟着开动了,后面坦克也发动了。就在同时,两声巨大的震响,第三辆、第四辆坦克被手雷炸毁,着起火来。廉金泰向他在的这辆坦克嘹望孔里,投了一颗手榴弹。他跳下坦克,头也不回的,顺灌木丛跑了。一会儿隐到小河沟里,这里地形太复杂了,随处可以藏身。察明第一辆坦克被掀去了炮塔之后,他向着五二一高地走去了。
廉金泰还在想着和敌人有趣的谈话,抱歉似的说:“这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也应当吃点战争的苦头……”一边想着一边爬上五二一高地。后面的枪声又响起来,向黑暗里乱射。廉金泰站住,向火光看看,脸上露出笑容。这时有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他刚要挣扎、反手,那人低声说:“小队长,我来找你。”是金元泽来到跟前了,随着就问:“你还有手雷吗?”
廉金泰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有两颗,干什么?”
“正好。”金元泽说,一面把廉金泰引向和李永和约定的地方,一边说:“正好,用了三颗还剩下两颗,我们可以攻击敌人一下。”
“李永和哪儿去了?”
“他去下面侦察去了。”金元泽饶有兴趣地说:“我们一上来,看到沟里乱哄哄的,李永和下去了,约定在这里等他。”
到山岭上,廉金泰看到了,有三个大帐篷,里面燃着灯火。李永和顺一条小路弯着腰走上来,喘着气。
李永和一看见这种情景就忍不住了,他下去侦察。帐篷里是美国兵,好像随营商店或者是临时的酒吧间?最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是军营,有人正在喝酒、耍笑,有的在赌钱,有的在唱,而且有乐器声。李永和的心都气炸了,在他的国土上,敌人这样嚣张,这样的狂妄,这样大胆的自由自在……一想到这里他就像看到那些被炸的城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那些孤儿……被践踏的土地……这些畜生们!他恨不得冲上去把敌人撕碎。把自己的头捶了两下,踉踉跄跄地走回来,而且越走越生气。
廉金泰问道:“敌人警戒严不严?”
李永和早忘了留神这一点了,他说:“三个帐篷,估计有一百多人。”
廉金泰思索了一下说:“干。”
他们计划一个人攻一个帐篷,一颗攻坦克的手雷,足可以消减一个帐篷里的敌人,这样出其不意地袭击,可以干掉一百多美国兵。李永和在前面,廉金泰在当中,金元泽在最后,从山上走下来,到沟底,三个人排成一个小队,顺着路大摇大摆地向帐篷接近,放哨的美国兵用手电向他们晃了一下,熄了手电又向帐篷里望着,帐篷里正热闹,有的已经喝醉了,用不听话的舌头在呱啦着什么,别的人在笑。他们三个立刻散开,投出了手雷,就在这一刹那,三个帐篷变成了三团烟火。巨响之后,帐篷好像泡沫似的消散了,灯火和叫嚣不在了,一切都成了静默的。廉金泰提着自动枪,顺着沟走出来。暗黑的夜。这里的爆炸引起了周围的一阵骚动。他们三个静静地躲在山脚下的草丛里,监视着公路上的变化。约摸等了一小时,一辆小吉普车开上来,他们袭击了小吉普车,打昏了乘车而来的一个美军上尉。金元泽扛起俘虏,三个人匆匆地往北走,突破战线的时候,发生了一阵短促的战斗,敌人追击,廉金泰用自动枪扫倒两个敌人,突破了战线,等敌人用火力射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下山涧。廉金泰用湿了的绷带扎住自己的胳膊,刚才被敌人子弹射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