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春华知道政委喜欢风景,不单纯是欣赏,和一般人的看法不同。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尽量地看,思索一番。想起政治委员在火车上时候,一直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向外看着。打了多少年的仗,大风,大雪,冰天雪地,高山,平原,黄昏,月夜,森林,溪水……看了不知多少,但他不知道这绝不只是爱好,这种感情是一种内心的觉悟。他们一同走进森林,沿着野营走去。
一伙伙的人坐在岩石下面,坐在苔藓上,有的坐在小树枝上,吊着两腿,闲谈着。
从外面看来,这是一片森林和山峦的海洋,可是里面却包罗万象,大炮、迫击炮、卡车、马车、手推车、牲口……都在这里隐藏着。大炮上插了树枝和野花,装饰成一个灌木丛的样子,连炮筒上都绑了树枝子。到处堆着弹药箱,黄黄的松木板散发着松脂香,工人们在上面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字样。这些东西被战士们有力的手,拖来几千里外的异国土地上。政治委员一边回答人们的敬礼,一面和冉春华谈着闲话,偶尔和战士们谈一两句话。一会儿,他们停下来,前面有人在唱。别的人围着一个云南战士,那是一个阿西族人,正谈着他家乡的事情,谈得那么热烈。
“干一天活,一到晚上就没事了。月亮出来,年轻人到草坪上吹笛子、弹弦子、唱歌、跳舞。”奇怪呀!现在就要进入战斗了,人们的思想、情感是那样的依恋着和平生活。为什么呢?越接近战争,人们越往和平方面靠近。战争是斩不断人们的美满生活的,也挡不住人们远大的理想,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对人们都有强烈的诱惑力。
司令部已经把进入阵地的时间和准备事项通知了各营。一听到这消息,有人振奋起来,挺着胸脯走来走去,叫人看他是如何的勇敢,每个动作都是豪迈的、大方的。有的人高兴地唱歌,声音激昂悲壮。有的埋头在整理东西,带着轻视的意味,好像不以为然似的。有人则一袋袋地吸烟,显得心情沉重而忧郁,又尽量地不表露出来。总之,消息把人们惊扰了。但那种安静的若无其事的样子,鄙视一切的诙谐、幽默和坦然自若的神情,说些风凉话,对着死神嘲笑,谈些私人趣事……形成对战争的一种讽刺,表明人们面临战争时的乐天气魄和无动于衷。熟悉战争的人,一看就会感到今天这种现象是不比寻常的。有一个地方,又传来这样的话:“今天就干了!”
“真紧哪!敌人已经动手了。要不不会这么急,你信不?”
“团长还没回来呀!”
“团长回来干吗?他们不是往前叫队伍吗?”
“问题严重了!”
“是很严重的,同志们!”政治委员笑着插进来。他向冉春华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怎么样?你看,问题是严重的。”战士们一下子站起来。一个人喊了一声“立正”。
政委还礼说:“稍息。”人们愣住了,谁也没发觉政委到来,全部的话都叫政委听到了。
从他们的眼色上看出是互相在埋怨,垂手立着,政委又喊了一声稍息,笑着问道:“怎么?胆怯了?”
一个战士红着脸回答:“我们不是说那……”
政委笑了:“不要解释,没关系,是很严重,我也承认。就是因为问题严重才把我们调到这里来的,对吧?”
“对,政委。”
政委说:“主要是你那话说的声音不大好,没有信心似的。”说着他大笑起来:“不要害怕政治委员听见,他不和你们抱成见的。”他用和善的眼神把每个战士都看了一遍,战士们心里安定了。
前面被一群战士挡住路,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一看政委走来,战士们给他闪开了一条路。政治委员一见是阎振龙,他脸色马上变了,通知警卫员:“叫医生去!”
政治委员忍耐到十二万分了,在这么多的战士跟前,他是不能发脾气的。团长已经向他谈了阎振龙的一切表现。
政治委员自言自语地说:“不奇怪,不奇怪,这是意料中的事。”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什么问题呢?”好像那种拔河用的粗绳在他心里打了一个结子,本来知道阎振龙被送回来了,是想叫他们送到团部,结果一下子送到这里,所有战士都围着他看。怎么能把战士从这里赶走呢?看到阎振龙的样子,瘦长的脸,陷下去的眼睛和两腮,不大秀气的下巴,下嘴唇的薄片在外面伸着。脸黑而且失去了光彩,有那样多的干皮,两眼里充满了不知羞耻的晦暗的光。看见政治委员到来,阎振龙身上起了一阵战栗,但很快就克制了,他已经觉察到政治委员把他心里什么都了解了,但他准备隐藏这一切,顽抗到底,既然开了头就坚持下去,好像这正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
医生来了。政治委员说:“给他好好地看一看。”他在想,假如真的病了呢?这一切都说不定。医生动手诊断,解开他的衣服,听他的胸。阎振龙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说:“是心脏病吧?我的心跳得厉害。”
医生说:“是跳得厉害,听得出来的。”给他试验体温。人们静静地等着这三分钟。
一支小玻璃管衔到病人的嘴里。医生没有表示什么,那种没有表情的面孔,只是为了履行职务上的手续,实际上他已经明白一切了。好多人的眼睛看着体温表,又看看医生的面部表情。医生避开了人们的眼睛,他看着自己的手表。只有政治委员的眼一直盯着阎振龙,看他脸上的变化。这一切检查完了之后,体温正常。
政治委员把人们都赶走,他留下来,走到阎振龙跟前,笔直地站在他对面。叫扶他的人也走开。然后下命令:“站好!”
阎振龙觉着是没有指望了,但他依然装着挣扎的样子站起来。
政委说:“立正。”阎振龙就立正。
停了有一分钟,他说:“阎振龙,你以为会瞒哄过别人,叫我同情你,你错打了主意。
你放明白些,回到连里去,好好地搞工作。”
阎振龙低垂着头,走回队伍去了。
政治委员立在那里,盯住他的背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气坏他了。
政治委员是了解阎振龙的。他父亲才四十多岁,因为他是军人家属,村子里帮了他好多的忙。而他反而拒绝给村子里做工作,不参加互助组,自己做投机生意,弄了一个小摊贩,而且开始放账。阎振龙就一直和家庭保持着很好的联系,劝他父亲买地,坏的意识在他身上滋长着,促成他今天的无耻行为。他越想越生气。
这时部队动起来,带着枪往另一个树林里集中。冉春华提醒了一句:“集合了!”政委这才想起动员的事。看见战士们跑步,拥挤着,督促着,枪支互相磕碰着,草被踏得刷刷响,立刻把那树林子拥满了人。政治委员和各营教导员见面握手,一齐向部队集合的地方走来。政委因为刚才阎振龙的事,他正向教导员们指出:“这种思想要立刻纠正,我们这是党和人民的队伍。”问道,“阎振龙来了吗?”
“来了,在队伍里边,他敢不来。”
政委说:“绝不能迁就。”
在人群里,政委又见到早晨才赶上队伍的刘文敬,刘文敬站住敬了一个礼。
政委问道:“你睡好了吗?”
刘文敬说:“睡好了,政委。”
“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
刘文敬解释着说:“刚睡醒。”
一会儿有一班人持着枪跑过来,冉春华也跟在后面,人们偏过头来看政委。他叫住冉春华,叫把姜万杰指给他看,冉春华喊了两声,刚才跑过的那一队人里,有一个战士停下回过身来。政治委员看见一个红脸、健壮的青年,背着一支崭新的步枪,上着刺刀,他一手抓住背带,一手按住挎包。政治委员伸出手来,姜万杰先敬了礼,然后跑上去握政委的手,握过手之后又立正站着,等待政委的指示。
政治委员问道:“给你母亲写信了吗?”
姜万杰说:“没有,没有顾得上。”
“什么时候写呢?”
“打完仗再写。”
政委又想到那申请书。“这小东西已经递了申请书了。”当着各营教导员和冉春华的面称赞着:“多好的青年哪!”
姜万杰跑去追队伍了。他们也向部队跟前走去。刚才杂乱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人们坐定。一个值星的参谋向政委报告,部队已经集合齐了。政治委员看到每一个树干的缝子都挤满了人,后面一座山岩上都是人,人们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政委,当他刚一走近部队,扫了一眼的工夫,爆发了一阵激烈地掌声,这掌声就像几百挺机关枪同时射击一样,把这树林子震动了。这掌声过后,跟着是一阵宁静。那炫人的手掌下去之后,投射过来的是多少只眼,多少只刺刀在太阳下反射的光,这些光都逼视着他。翟子毅激动起来,他本想用平静的口气,把事情告诉给人们,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人们,也向人们表明他的决心。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
“同志们——想想我们祖国叫我们干什么来了?”
“抗美援朝——”
这喊声之后,人们又大声地吆喝起来,举着枪。
“噢噢——”
“噢——噢——”
好久这闹声才被压下去,这时听到了哨子声,于是人们静下来,树林里的空气又稳定了。政治委员用宏大的声音喊着:“我们不害怕战争,我们是从战斗中站立起来的人民。美国人借蒋介石的手屠杀过我们。可是胜利的并不是美国,是我们。现在美国人又来杀人放火了,侵略朝鲜,占去我们的台湾,轰炸我们的东北,不顾我们的警告,越过‘三八线’,把战争推向鸭绿江边。朝鲜人民的幸福生活被破坏,我们祖国遭到战争的威胁,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人们静静地听着。政治委员一边讲,一边在人群里寻找,找阎振龙,好长时间都没有找见。尔后他又找姜万杰,找刘文敬,找了半天,当他看着像他们的时候,再一看又不是,可是从人们的眼里和面孔的表情,他看到了好多年轻的战士,他们用大胆、兴奋的眼光,迎接政治委员的眼光。他的眼光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回避他的,好像在说:“讲吧!我们用心听着呢!叫我们干什么都行,我们决不退缩。”他大声地喊起来。
“我们有力量制止战争——”山音在重复着他的句子。
“制止战争——”
“制止战争——”
随着是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人们喊起了口号。一两个人的讲话简直表达不了全体人的愿望了,人们喊着,挥动枪支和拳头。
尔后全体肃立,面向着北方——祖国的方向,在他们前面悬着五星红旗,毛主席的巨像。这绿色的树林里,刚才沸腾的喊声一下子落下去,变成庄严、肃穆的场面。哪一个人都知道:前面是祖国,是毛主席所在的地方。人们立正,拉展了自己的衣服。
政治委员翟子毅领着宣读誓词:
“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保卫中国人民、朝鲜人民、世界和平,我们志愿开赴战场,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为消灭共同的敌人,争取共同的胜利而奋斗。”
所有的人都尽力地喊,想使自己的声音高大起来。声音越来越整齐,越响亮,地都觉得颤动了。一阵大风长啸着从山林里卷起来,把这声音挥散出去,把这巨大的晴空所包罗的庞大世界都振作起来了。
这会刚散,政治委员和各营教导员骑上马向前边跑去了。
人们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几匹马,不久他们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大炮从树林子里拖出来,一尊尊地排在大路上,牵引车发动了,炮队向前移动。各种车辆也都装载起来,套上牲口,部队集合,整装,尔后跑步前进。
太阳带着惶惑不安的神色向人们告别,鱼隐山群峰浸沉在不祥的黄色气氛里。当暮色正浓的时候,敌人炮轰所招致的大火越发血红刺眼,炮弹的啸声越发恐怖,山谷越显得阴森。敌人正用炮火轰击这一带山谷,炮弹炸在附近的山冈上、岩壁上、公路左近。部队一会儿扑倒,一会儿又跳起来往前跑!
“拉开距离!”
“快跑,跟紧!”
炮弹的炸裂声,杂乱的脚步声,敲碎了山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