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为了阎振龙的事,又因为人民军撤下阵地去,和崔相俭分别,弄得他心里忧郁不快,政治委员电话来了,他立刻叫王炳晨,告诉他:“坚守,恢复通讯联络,整理阵地。”嘱咐完毕,披上大衣走出来,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转身又到观察所里向阵地看了一眼,然后才迈开大步往山下走。尚志英丝毫没有平常人那种心情,一离开前沿到后边去就觉得危险性小了,身子顿然感到轻快。他既不觉得危险,也不希望安全,到后方去反不如在前边,走到哪里这个担子也是担在他的肩上,而不是卸下来放在那里,或者放到别人肩上,自己出脱得清清利利的。他并不把这看成只是一个“团长”的职责,比师长小一级,比营长大一级,做他不大不小的工作,那是不行的,他不能那样,他觉得这是个人对于祖国人民、全世界和平事业所负的责任,他是把他全部的生命、感情、智慧灌注到工作中去。如果打不好仗,就是叫他远离战争一千里,吃、喝、住、行,多方面的条件都远远地超过这里,那他的心情同样是沉重的,或者会苦恼死。要是仗打好了,那是他工作的好,对得起祖国人民,朝鲜人民,那样叫他到哪里去他都是高兴的。只是不晓得叫他回去干什么?接到政治委员的电话,他准备听政治委员给他报告不愉快的消息,他没想到副师长会来,他还以为副师长在鱼隐山,那里比这里重要。一听说副师长到这里来了,他先是喜悦,后来又陷入沉思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新的情况?这一下子扰乱了尚志英的心境,他开始揣测。
一下这座山,尚志英第一个感觉就是口渴得要命。以前完全不觉得,现在却忍不住了,喉咙里干得像马上要着起火来,山下有一条小河,看到这清凉的水,尚志英一直奔上去,趴下,用手拄着石头,跪着两腿,探下身子就着嘴喝起来。这凉水正好医一医他心头的火,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喝饱了凉水。这几天尚志英粒米未进,被炮火烧得焦急、苦恼,他真恨不得把这小河喝干。喝足了又洗了脸,这才摸到他那刺人的茂盛的胡子,遗憾的是不能刮一刮,就这样去见上级是不大好的……大步的跨过小河,走出沟口爬上团指挥所的大山。
在一盏动摇不定的灯光下面,尚志英看到副师长和政治委员,他们在谈什么,副师长的面孔上没有显出愉快,神色森严,面孔铁青。政治委员的脸是平静的,不动声色。
尚志英看出这是情况紧张的表现,但他忍不住想一下子见到他们,急忙闯进掩蔽部,几乎把灯光扑灭,把大手伸到副师长跟前:“副师长,你好!”
副师长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噢,来了,来了,我们正在谈你,师长和政治委员叫我问候你。”
尚志英问道:“他们都好吗?”
“好,看来你好像高了一些。”
尚志英说:“没有高,是瘦了。你身体好吗?”
他们好像几年不见了,现在一切都从新谈起。副师长的身体是全师人都晓得的,声音嘶哑,终年感冒,胃口特别坏,只能吃一些煮得很软的米饭,但是从没有见到他休息过,他总是说:“我嘛?就是这个样子,好不了,也死不了,可以工作。”
尚志英心急地问道:“带来什么指示吗?”
副师长看了翟子毅一眼,表明他们已经交换过意见了。然后微微一笑说:“先表扬吧!”
尚志英猜着了,一定是批评。他说:“还是先批评吧!这样更及时一些。”他多么希望上级对自己的表扬啊!这表扬不是为了他个人的虚荣,而是衡量他工作的尺度,但他准备着副师长对自己工作的指责,这种指责会使工作立即纳入正轨。
人们坐下来,吸烟,按照军队的习惯,不用闲扯,或者兜很大圈子,马上就谈到正题上。时间是多么紧迫呀!副师长熄灭了烟火,命令取出地图来。参谋长把地图取出,铺在桌子上,在一边又加了一支蜡烛,然后又取出阵地布置图,这是一张六公里宽的阵地缩图,画得很细致,步兵阵地、火力阵地、火力点、前沿、主阵地、人数和武器种类,都标示出来。副师长一看到这张图就想起师长叫他看的那张图和这一模一样。他沉默着,紧盯着地图,皱着眉。尚志英看到副师长在全图上看了一遍之后视线凝聚在文登谷。尚志英谈着他的部署,副师长又燃着一支烟,好像是借此给下级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安静地听着,不时咽一口水,估量着尚志英谈到的每一个细节。在路上他就想了,尚志英是一员战将,可是最聪明的人,也有一时的糊涂,他没有用新的观点来处理所接触到的新鲜事物。尔后又看表,他想:从师长下命令,调全师的无坐力炮,计算各单位的里程,赶来这里安置好,时间是不是赶得上?但主要的不单是时间问题,而是尚志英对这一问题的态度,以及尚志英的倔强性格,他都考虑了一遍。到这里之后,他那种担心反而不存在了,第一,因为这些人在炮火中兢兢业业地工作着;第二,想听一听尚志英的意见,他不是没有见解的人,在这种军事部署上也能看出一个指挥员的思想、性格。
不能贸然地指责。
“我们是这样组织的。”尚志英在图上指点着,在两个图上对照着解释,“这是重炮阵地,地形上分开两个炮群。这是第一线,这是第二线。”他说明火器的性能和相互的配合,在敌人进攻时和被突破时是如何使用的:“每一米的地方都用火力盖住。”
副师长同意他的部署,只在某一点上给予纠正。显然,尚志英是有才干的,大胆而有见解,做得不坏。在这仓促情形之下,阵地在具体的条件下形成了,这不是容易的事。副师长说:“把我们阵地和敌人阵地统一编起号码,这样便于指挥火力。把每一门炮,平射的、曲射的都在闪,要撒开一个扇形的火网,这个扇面要包括你所有的阵地,敌我之间的地区,敌人前沿和纵深,包括友邻地区,结合部。这就是使每门炮可以够得上所有的目标,使用起来就能把全阵地的火力集中于一点,明白吗?第一线火力:重机关枪和迫击炮组织起来,组成交插火网互相补足,敌人进攻你一点,就会遭到我们整个阵地上炮火的杀伤,这样我们的前沿就不会是孤立的了。这一个地区,”副师长指着文登谷问:“这块地区你准备给谁?”
尚志英被这一问弄得不知所措了,副师长问得既突然又挖苦。他当时愣住了,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谁也不给。”
“为什么不控制呢?”
尚志英本来可以找更多的借口,最好的理由是武器不够,但他不愿意那样,直截了当地说:“敌人坦克没有步兵配合,不可能单独作战,突破一个缺口并扩大战果,我扣住了两侧高地……”
副师长平静地问道:“那你把这个地区看成什么呢?为什么不很好地利用它,为什么不用它来更有力地打击敌人呢?”
尚志英沉默着,用拳头拄着桌子,他正是没有想到利用这个地区。
副师长说:“兵团首长指示我们,打住坦克,是粉碎敌人‘秋季攻势’的决定环节。
你呢?利用了过去战争的经验,没能重视这一点,把防御重点放在防敌人步兵身上,对敌人坦克采取了临时对付的办法和监视的态度,用一些不大中用的反坦克组和敌人周旋。这是不够的,你没有很好地认清今天战争的特点。”副师长把手向文登里一指,眼盯住尚志英说:“打不住敌人的坦克,就不能停止敌人的进攻。要是在这里能消灭敌人大量坦克,敌人马上会丧失了进攻的力量。这一点你的看法是不对的,不是放在防御上面,应当放在‘消灭敌人’上面:毁灭对方的人力,毁灭他大量的战争器材。你的部署是根据着你的思想来的,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空子。你只扣住了两侧高地,结果是敞开了大门。你谈一谈吧!部署我已经清楚了,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参谋长说:“这两侧安置了反坦克武器,一营负责东面,二营负责西面……”
“中间这一宽阔地带呢?”
“双方负责!”参谋长说。
副师长又转向尚志英:“你也应当了解实际的做法……”
尚志英沉默着,无法解释。
副师长说:“这就等于没有人负责,没有人指挥,把这地区让敌人来活动。这在白天已经证明了,敌人突破我阵地腹心,如入无人之境,切断了我们的运输线,从背后向我们开炮。我们的反坦克小组和火箭筒蹲在高地上没下来。敌人已经觉察了我们的空虚,把坦克拖走,准备明天的大战。他们的坦克还原封未动,步兵只有两个团投入战斗,还有四个团在等待着,背后还有一个整师,我想看一看你对这里的紧急措施。”
尚志英垂下了眼皮,脸上的表情是木僵的,脑子里出现的是这几天的战斗,敌人坦克,阎振龙……他怎么会疏忽了这一点呢?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只是想着敌人汹涌地冲上来,如何堵住、防御,还没有发觉自己是落在生活后面了。
副师长把声音放得缓和了,“有些你们做得很好,有些却不对。美国鬼子和我们不同,他们仰仗着的就是这些。你的力量不够,这是事实。今天我们先不谈武器,决定在一个指挥员的思想,不然,有了武器我们也不会使用。”副师长以为尚志英会反驳、争执。他已经下了决心,准备用平静的态度去说服对方。所以他越说越心平气和,接近于商讨问题的态度了。这使尚志英没有力量反驳,他沉默着,这一天他够受了,亲自组织反击,恢复了阵地,这些做的都是很出色的,并不能以此为满足,就说自己很好。他不准备反驳,不用说是上级的指责,就是同级或下级的意见他也会听从。当然阵地并没有失守,敌人也没能前进一步,他主动地出击、反击,给敌人很大的杀伤。不能说对于阻住敌人没有些微作用,就这也不能给自己的错误辩护。敢于接受批评,是共产党员的英勇行为,不然就不能进步,就会丧失共产党员先进的品质。他心里是难过的,苦心思虑,没有把自己从现实生活中提高一步,赶上实际的需要,以至铸成大错,他的缺点是无可原谅的,这使他比什么都苦恼。
翟子毅说:“这是我自己的疏忽,都是在一起研究过的……”虽然他预先发现了这个漏洞,但他并不推诿,他是政治委员,已经向副师长检查了一番了。他怕尚志英难过,体谅他,他辛苦到极点了!
“不,”尚志英猛然抬起头来,打断了政治委员的话,“我全部负责。从这一点上了解到一个东西。”他扬起手来比划着,想说出自己的意思,可是没有适当的句子和手势能表达他的思想。这一刹那间他从苦恼里挣脱出来了。
副师长说:“这用不着难过,我是喜欢直言的,本来你们打得很好。”
尚志英笑了,副师长把他当孩子看待了。虽然副师长的语气是那么诚恳,但他摇摇头:“先不要鼓励,我个人说来,还不是个固执错误的人,这不是我个人-隋面问题,我想,好的在后面呢!”
“现在并不晚。”
“当然。”尚志英说,“晚了我们就被赶出这里了。”他坐下来,心里觉得轻松得多了,刚才那种不自然和内心的急躁消失了。这一瞬间,在他自己的历史上又大大地迈进了一步,而这一步决定着多么重要的问题。翟子毅正喜欢尚志英这一点,这种纯朴、豪放、爽直、无私。当一个人把自己和革命事业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才能有真正的愉快。他的进步,正是祖国人民所需要的。这就是尚志英所以高兴的缘故。
副师长看表,思索了一下说:“师长调全师的无坐力炮交给你们,把这地区武装起来,狠狠地打击敌人坦克,敌人坦克毁到一定程度,你看他敢不敢再从这里‘劈入’。”他笑了:“叫美国鬼子的坦克在这里步步找到坟墓。”
“有什么消息吗?”尚志英问。这是在前线上待的人,一见到后方的人都免不了要问的话。
副师长说:“停战谈判并不乐观,敌人提出:从高城西北西峨里,一条直线斜着拉下来,冒道里、道修垡、猪滩里,这样他们就把高城、冒道里、平康、金川都划过去了,这里有很多矿藏,他们一面在会议桌上抢劫,一面用武力抢劫。所以,我们必须要打好,困难必须忍受,咬牙!”
翟子毅说:“范佛里特还在叫,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军事上更大的胜利。”
“是啊!是啊!”副师长说,“所以我们要给他准备下一个更大的失败。必须这样,不只是防御,我们要削弱敌人,在这里把我们锻炼成一支现代化的军队,亚洲所有被压迫的国家,都在看着我们,这也使我们必须战胜美国。”他说得兴奋地咳嗽起来,本来他该休息一下了。副师长提议要到观察所去。
翟子毅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封鼓腾腾的信,交给尚志英:“你看,真幸福啊!”
尚志英接过信来,一看就认出是王淑琴的笔迹,他的心突突跳起来。
副师长说:“你不要忘了,这个邮差曾经当过副师长呢!”
人们都笑了。他们走上观察所。
炮弹在附近落着,比往常更凶,战争正发着高烧,烧得天昏地暗。尚志英握着妻子的信,他的手冒汗。副师长低声而沉痛地说:“夜深了,她们已经睡到暖和的床上了,母亲们,孩子们,有着祖国是多么幸福啊!和平是多么幸福啊!”
山下出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行列,是担架,从山下上来,有一个人跑上来问:“团绷带所在哪儿?”一个参谋跑下去给指引路。
副师长问道:“伤亡怎么样?”
翟子毅说:“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