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彻夜地激战,政治委员连夜派人到前沿,了解唐仲勋、姜万杰小组阻击敌人守住阵地的英勇事迹,当夜就在阵地上传播开来。敌人攻势虽然发展到最高度,但是一直持续着没有下降。
白天,无坐力炮和敌人坦克恶战了一场,敌人又扫清了战场。有一辆打毁没有被敌人拖走的坦克,停在玉蜀黍地里,已经完全冷却了。露水又照常地出现在草叶的尖上,一整天的烟火、尘土,现在都落了,地上是潮湿的。文登里的大火依然烧着,敌人不时向火里开炮。河里的水都映成了红色,就像殷殷的鲜血从着火的村庄下流出来。文登里倒在她自己的血泊里了。
宋友生现在感到有些冷了。夜就要过去,这一个白天将是如何呢?他耸了耸肩膀。
工事的新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顺着衣裳慢慢地爬到人们身上来。这种土香闻了是叫人感到舒适的。那带着发酵味的玉蜀黍叶子,带点苦味的大叶艾和小秋菊,混合起来的味道,就像梦一样地吸引人。
这一夜人们没有合眼,高地上的战斗一直没停。在他们头上不单有炮弹的号叫,坦克上的重机关枪一直向他们这里扫射,那紫色的曳光弹,像彩色的焰火球,噗噗地闪着刺眼的光芒。子弹像蝗虫似的吱吱响,冷却了之后重重地击落在地上。忽然敌人又用炮轰击昨天毁了的坦克。
射手李树松到那里去了一趟,这是一个好奇心非常强的小伙子。昨天的战斗他没有动手,虽然他也是射手,只是帮助宋友生干了一天,到晚上他去看那击毁的坦克。宋友生把他喊回来了:“干什么去了?”
“看一看。”李树松说。
“有什么好看的?”宋友生责备他,他们练习的时候研究过敌人坦克的性能和构造。
“你倒忘了?”
李树松说:“看看它的驾驶舱、发动机、油箱的部位,看它那里甲板有多厚。”
宋友生说:“去是对的,可是你暴露了目标。”
果然敌人的炮向那辆坦克轰起来,前前后后都着了炮弹,落了几十发。
李树松带着幸运的神气笑了笑,骂道:“这狗日的眼真尖哪!”
“当然啦!”宋友生说,“他怕我们在那里埋伏人。那倒是个很好的地方。就是敌人已经猜中了我们的企图,不然那里放一门炮,倒可以狠狠地打一家伙。”
他们坐下来吸烟。敌人待了一小会儿工夫又开始炮轰,那辆破了的坦克上着起火来,火光中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坦克庞大的尸体,炮筒像一只瞎了的眼。在炮塔一边倒着一个美国兵,头搁在履带上,一只脚还跷着,钢盔兜住死者的下巴。人们都看着那美国兵。李树松说:“狗日的腿多长。”
“当然,从美洲跨到亚洲来。这一下可迈不回去了,腿再长这么十倍也不行了!”宋友生紧了一下皮带说:“命该如此了。”
李树松说:“排长,今天我来射击。”
“好吧!”宋友生说,“瞄好这辆坦克,测好距离,看它今天的劲儿怎么样,非给它打下去不可。”
文登里背后出现一个人,在火光旁边站了一会就大步地走开了。那人显然是从东面山根过来的,逐渐地向那破坦克接近,又在坦克跟前站了一会儿,向宋友生他们的阵地走来。从走路的姿势上宋友生认出是副团长姚希平,真替他捏一把汗,假如一排炮弹飞来怎么办呢?副团长走熟了,敞开风纪扣和领子说:“准备好了吗?东面已经准备好了。看敌人攻击的情形,判断敌人真正的战斗就在明天,啊!已经快天明了。只有两个小时了。你们看见那上面的美国鬼子吗?”
“看见了。”李树松说:“个子不小。”
副团长说:“用处不多。”
有人提议:“把他拖开算了,摆在那里叫人看着恶心。”
姚希平向那战士看了一眼:“那不是叫你看的!不要动他,明天叫美国鬼子自己看,正好是摆在当路上,给他们做个榜样。”人们笑了。有指挥员在一起是轻松而且愉快的。
天明,坦克出现了,从烟雾里爬出来。宋友生发出命令,就了射击位置。李树松把袖子一挽:“干。”他决心好好地干一场。看情势,今天的力量更悬殊了,可是悬殊不悬殊都是一样,要打击敌人,不能放过他。
昨天宋友生打中了四辆坦克,几乎是急了拼着命干的。他们是配合兄弟部队作战,又受了团长的重托,放在第一线上来。他自己又是指挥员,身边那样多的战士看着他。人们一看坦克冲来,就喊着叫他打,别人越催他越不动,终于到了一百米的距离,抵近射击,击中了。他知道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击毁敌人坦克,一个是叫敌人坦克压死。他的成功就是这样来的。李树松做了排长的助手,一面担心着这一场战斗会有什么结果,一面是跃跃欲试。心想:“看我打一打怎么样?”今天得到允许,他的心兴奋地跳动着,在这兴奋之中又掺杂着不安,并且有点害怕,问自己:“果真能行吗?”
尽管李树松考虑,宋友生交给他任务后自己向前爬去,爬上一个较高的地方,利用一块青石掩蔽了自己,顺手折了一小权橡树枝,插在石头缝子里,遮住他的头好进行观察。坦克来得很凶,隔五十米远一辆,一面走一面开炮,向两面山根和高地上射击,搜索隐藏着的反坦克火力。已经冲进到离他们只有四百米的地线了,无坐力炮开火,是对第一辆坦克射击的,没有打中。宋友生叫了一声:“莫慌。”李树松抹了一把汗,又发射第二发,这次又打低了,两颗炮弹落空,坦克冲进了二百多米,停一下就冲上来了。
宋友生扑到炮位上:“怎么搞的?”
计划是等敌人坦克冲到那辆破坦克跟前再射击,那只有一百米,是满有把握的。
李树松心里着慌了。
“沉着点,你记得我对你说的吗?慌什么?”宋友生说。
“没慌……”李树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接近了再打。”
“我觉得很近了。”
“不行,还差得远呢!”
“我怕一下子打不住,冲上来……”
“当然,你打不住它就会冲上来的。”
宋友生就爬在李树松跟前,指给他:“叫它再近一些,瞄第二辆打。”
第一辆坦克已经超过了那破了的坦克,第二辆也接近上来,走得很慢。宋友生紧紧地贴着地面。今天的情况显然不同了,坦克气汹汹的,履带扎扎地响,重机关枪向灌木丛里扫射着。宋友生又爬回他的“指挥所”去。发命令射击。李树松扣火。放过第一辆坦克打第二辆,可以堵住第三辆坦克的进路,再收拾第一辆。第二辆坦克被击中,歪着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停下来。第一辆坦克急转身,想跑回去,宋友生发命令,射击第一辆坦克。
第一辆坦克着火,像一根紫色的柱子,从坦克上升起。里面的敌人往外跑。李树松又发射了一颗榴弹,一团烟起处,敌人驾驶兵摔倒了,只跑脱了一个。
这个攻击停止了。南面天空出现了敌人轰炸机群的小黑点,从白石山顶峰低低地飞过来。一接近战线敌机散开,向文登谷俯冲下来。炸弹像雹子似的投下来,沙土和弹片,碎石,像水似的泼溅着。整个文登谷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不断冒起的烟火,好像一个火山的裂口。
尚志英一直在观测所上,从前沿报告敌人坦克出动时他就到了这里。敌人坦克展开,一直到投入战斗,他一直在盯住看。战斗重心倾注在西面开阔地上。东面是一道小河,山根多树,地形复杂,河岸又陡,坦克不敢接近。宋友生阵地上承当了这全部压力。无坐力炮手们正忙着移动一门炮的位置。就在这时敌机来了,几乎是垂直地往下俯冲,一架跟着一架地冲下来,发着难听的吼叫声,炸弹落下来。一会儿工夫阵地被火淹没了,看着有两颗炸弹落在炮阵地的地方,烟里有人在四散奔跑。尚志英用劈哑的声音叫高射机关枪连,然后又通知炮兵,担心无坐力炮被毁之后坦克会畅行无阻地冲进来。
轰炸在继续着,一次接着一次的俯冲,估计炸弹已经扔光了,但敌机又俯冲下来,疯狂地扫射,把附近高地、山根,都打得起了烟雾。
李树松却没有动,用一块雨布盖在他的炮上,用力拉住防雨布的两角,不让沙土打到炮身上,像母亲对孩子似的偎着它,一刻也不离开,等待这阵轰炸过去。敌机被击落了两架,一架带伤向东南方向飞去。空袭解除,坦克炮又轰击起来,他留神看着烟雾的外面,监视着坦克的行动。宋友生掏出烟来吸,问李树松要不要,李树松摇摇头,他不想吸,只是饿得心里发慌。这是因为心急的缘故。就在这一瞬间,宋友生看到李树松跟前起了一团火光,黑烟冲起,防雨布像一张大纸一样的被揭开,炮被打翻,李树松挂了彩。
宋友生扑过去,拉起李树松:“怎么样?”炮只是被气浪打翻,并没有受损。
李树松挣扎着不灵便的身子,把带伤的腿扭动了几下,勉强笑了笑,表示不在乎的意思,但他着实是有些生气。人们看到他的伤很重,腿不能走动了,脸色也变了。
宋友生说:“你能不能爬回去,顺着山根……”他向他们来的路上看了一眼。
李树松问道:“我回去干什么?”
“你挂彩了!”宋友生好像怕李树松不知道自己的挂彩而提醒他,李树松的反问使宋友生生气。李树松不下去,宋友生叫一个战士给李树松绑伤,叫人们弄来弹药箱,他自己就了射击位置。
敌人坦克又冲锋了,变换了队形,展开一个横面,像散兵群似地推上来。这些黑色的钢铁怪物响起来,有的一直向中央冲击,有的直冲他们的炮阵地,看来这局面是很难收拾了。
宋友生命令一个战士:“回去,把手雷、爆破筒都弄来。”他想:“我绝不放你过去,瞧着吧!”他知道人们都把注意力转到这里来了,团长和政治委员一定在观测所里看着他,师长他现在一定也在地图上看着这个缺口,开城会议也等待这里的结果。不管打成什么样子,天昏地暗也好,翻江倒海也好,这些扎扎响的大群钢铁怪物,像猛兽一样地扑上来,以及他自己粉身碎骨,这都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怒气从心里涌上来,瞄准了最先冲进来的坦克射击,连连两发炮弹都射中了,一发击中履带,一发击中了腹部。
敌人正待转过炮来对待他,他先动手了。好像投了一颗燃烧弹,一团黑烟和火把那坦克吞没。宋友生的正前方有一辆坦克像疯了的牛一样喘着气,想攻他的炮阵地,被宋友生一发炮弹掀去了炮塔。敌人又从当中冲击,被宋友生的火力挡住,打中最前面的一辆。这时有一辆坦克瞄着他开了一炮。一块弹片从宋友生脖子上划过,割破了一个口子,血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感到一阵发晕,头沉、眼黑,要跌倒,用力一挣,想看清一切,可是只有云样的东西在眼前移动,天地开始旋转,他看到一辆坦克的黑影,很快地涨大,开上来,马上就会压到他的炮上,宋友生急了,抬起一颗炮弹往炮膛里装,炮弹比往常重得多了,他用了全身的力量装上。正要发射,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两肋下钳住,把他提起来撂在一边,他还想抓炮架,但已经离开炮位了。随即朦胧地看到炮尾喷出一丈多长的蓝色火焰,对面的坦克停住,变成一团烈火。这只是转眼的工夫,宋友生看见是李树松在炮位上。他抓住他,想把他拉开:“你挂彩了!”
李树松不回答,挣脱排长的手,向冲来的坦克开火。刚要射第二发炮弹,他的炮和人又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推翻,打坏了炮的脚架,一辆坦克从开阔地中央突破了。
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李树松卸掉坏了的脚架,跳起来抱着无坐力炮筒去追那辆冲进来的坦克。他那激烈的性子使他忘了自己的伤,也不顾这一片是开阔地,以及敌人机关枪的扫射,对准那坦克的后尾开火,击中了那辆坦克,他和炮筒一齐都摔倒在开阔地上了。
宋友生抽出一根爆破筒带着几个战士冲上去。
敌人坦克被击退。
天黑,尚志英接到前沿上的电话,这一天敌人攻势没有获得新的进展。他抓住耳机站起来,眼睛湿润了,闪着兴奋的光,心激动得狂跳。他这一个普普通通的团,而敌人是两个师,两百辆坦克,十四个榴弹炮营,百十架飞机,无日无夜地在轰炸着,燃烧着漫天大火。虽然他早在进入阵地之前就憧憬着这个时刻,在昏天昏地的酣战的时刻里期待着胜利。一旦到来他又感到那样突然。虽然仅仅是微有转机,这毕竟是不易的。
尚志英紧抓住耳机,用激奋得颤抖的声音叫道:“政委,我们站住脚了,站住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