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琴离开团里的时候,战争正吃紧,敌人用大批坦克向文登里攻击,尚志英正在前沿上。她的肩膀被炮弹片打伤,难道这点伤就是她离开前方绑扎所的理由吗?她倒还没有感到痛呢。实际上是被紧张的情势和过分的担心夺去她的注意力,忘了疼痛了。车子往北走,她的眼一直朝着文登里看着,想那里的一切,看那烧红了的天空,一面悔恨自己,一来到就受了伤,为这而感到遗憾。一直到师的医院里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才安定了。
刚一下车人们问她:“你的轻彩号?”
她说:“工作同志。”
“你看,”人们把她的证件给她,“填的是‘负伤’。”
王淑琴停了一会儿叫人看看她的伤口,她的伤并不轻,被裹住了,外面看不见,她争辩着说:“这叫伤吗?只是擦了一点皮。”
那人奇怪了:“那是怎么闹的?”
王淑琴说:“炮弹打到我们绑扎所,我本来可以在那里工作的,队长认为那里不合适,叫我到这里来工作了。”
那人说:“他们当伤员把你转来的。”
王淑琴说:“是挂了一点彩。可我是早晨挂的彩,我又工作了一天,到晚上才送来的呀!叫我送伤员,并不是住院,我们队长说:‘到师里工作好一些。是下边的人弄错了。她真怕又把她送到后方去。
她的伤都是当人们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换药,白天和人们一样的工作。可是越到后边情况越紧张,敌人在文登里进行猛烈的攻击,不分黑夜和白日,打得很惨,伤亡重大,每个人口里讲的都不一样,但严重是共同的,她想听到尚志英的消息,只是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下来的伤员也多半是文登里前线的。王淑琴的想象里总离不开前方那两间小草房、山谷、森林,她曾经洗过脸的小溪……
李树松被转送到这里,那一天击毁了那辆冲进阵地的坦克,他和炮一齐摔倒昏过去,什么都不晓得了。尚志英叫炮兵向疯狂冲来的坦克拦击,敌人坦克卷回去,人们把李树松抢救下来。……
王淑琴细心地照顾着他,从李树松嘴里听到坦克攻击的情形。接着送下了唐仲勋、姚清林,唐仲勋谈到接到团长、政委命令……他伤很重,赶快就转走了。姚清林也转到后边去了。王淑琴真担心在这些伤员之中,走到跟前一看,担架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尚志英……
她害怕,尽量地避开这思想。不停地工作,忙得厉害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害怕闲下来。看见是他们团的伤员下来,王淑琴总是依依不舍,感到亲切。
有一天她奔向伤员的卡车,看见王坤从车上爬下来,两只手都被绷带包住。她要上去扶他,一下子又缩回了手,颤栗起来。是由于同情心还是由于怜恤,是由于他们见过一面,一路到前方来,在一个卡车上淋着大雨,就这样一个小鬼,战争的灾害也找到他身上。她上去扶他。
王坤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淑琴脸红了,从他的话里听到了责备的意思,好像是问她:“你不是说要到团里吗?”实际上王坤从那天跳下车之后就没有工夫再想到她,此地突然见面,他也不知道问什么好。
王淑琴说:“在团里,挂彩之后……才到这里的……”现在她才感到提起“挂彩”两字是多么光荣,意思是:她不是怕打仗留在后方的。而且提起这两个字就觉得和战士们更亲近了。她给王坤换药,又跑去给他弄来开水。问他:“吸烟吗?”
“吸。”王坤不客气地说。本来他是不吸烟的,就为了不高兴住医院,他要吸烟,向医院要烟,好像是对医院报复似的。
王淑琴问他:“有火柴吗?”
王坤说:“没有。”
王淑琴跑去取烟和火柴去了。旁边有一个人欠起一点身子问道:“你是从哪儿下来的?”
王坤说:“文登里。”
那人躺下去,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干吗这么冲?你知道她是谁?”
王坤说:“护士,是谁?”
那人说:“不那么简单吧!”
王坤向那人看了一眼,忍住不吭声了。
那人说:“你打听打听吧!”
等王淑琴回来,王坤已经知道她是他们团长的爱人了。又想到这一路对他的招呼,他的态度变了。王淑琴把烟和火柴给他。王坤双手推出去说:“对不起你,同志,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吸。”
王淑琴说:“吸吧,你不是想吸吗,没关系……”
王坤脸红了,取消了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又像一个大孩子了:“不要,我是生气,故意找医院的麻烦。”
“为什么?”
王坤说:“我绑好了伤要回前边去,他们非要往后送。我把嘴说破了,他们都不理我,把我气坏了……”
王淑琴说:“不要急,病好了再打仗吧!”
王坤好容易才找见亲人了。好像她是他第一个说得来的,肯听从他的话,而且是用亲切的语气对他讲话的人,而别人不是故意地气他,就是看着他小,不把他的话当话。连姜万杰都是那样,硬命令他下阵地,只是一个小组长啊,就有这样的权力。连长简直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命令卫生员道:“送去,哪儿那么多废话。”到团部绑扎所也是一样,人们硬推着他上汽车,一直送到这里。王淑琴笑着说:“人小那么大气呀!我去说,留在这里,我保证给你看好。”
王坤对着他笑了一下。
夜里,当人们都睡了的时候,王淑琴值班,她轻轻地走来,来到王坤的床边儿,用手在他的脸和颈上一下儿一下儿的抚着。
王坤老老实实地躺着。森林里多么静,只有树叶和松籽落到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和率窸声,王坤微微睁开眼,衬着灯光看出王淑琴的发呆的神气,她那手就像母亲的手一样。他觉察出她的心境,舐了一下嘴唇说:“你没有给团长写信吗?”
王淑琴说:“没有。”
“还没有见上面儿吗?”
“没有。”
王坤说:“你写吧,明天我好了,我给你送去,亲自交给团长。”
“你安心地休养吧!”
王坤说:“谁能给我吃一点治心不安的药呢?”
王淑琴把水送给他:“不要急,不出半个月就好了。”
王坤说:“好,我送你到前边去。”他被招呼的过意不去了,向王淑琴许愿。
王淑琴说:“你没有见团长吗?”
王坤说:“见了,他很好。忘了告诉你,我见他站在工事上,胸脯上挂着望远镜,一边站着参谋,炮兵营长,还有我们营长,在指手画脚的……”他在编故事,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安慰她呢?“放心吧,团长身体好好的。他身体最结实了。又能干,老是打胜仗,……”
王淑琴给王坤盖好被子,悄悄地走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尚志英的消息,得到这一句安慰的话,她走出病房,真想趁着黑夜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跑去,找见尚志英。多么想他呀!尤其在这样的时刻,她从没有向别人吐露过自己的心事,硬着头皮工作,哪怕是一句知心的话呢,对她是如何的需要啊!她心里叫着:“尚志英,哪怕你变的不成样子了,我都愿意到你身边……”好久,她的激动才被理智压服下去,又走到另一个病房里。哪个床上一有呻吟声她就跑过去,低声地问:“你要什么?我在这里。”
夜又静了。
敌人的猛攻被阻住。
人们传说着敌人在文登里碰壁的情形。有人赞扬着:“尚志英那个团,这一下子打出来了,寸土未失,好样儿的。”
“阻住了,不容易,这一关难过呀!”
“师里已经给他们团请功了。”
王淑琴听了多高兴,但她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从人群里走开去找王坤。
王坤在一块石头上躺着晒太阳,她告诉他这个消息。王坤跳起来说:“我要回去,不在这里待着了,把我折磨坏了。”
王淑琴说:“别吵!我给你想办法。”
夜里,电话上要王淑琴,她急忙跑去,差一点给绊倒,一拿起耳机就听出来了,是政治委员的声音。她急忙往前挨近些,手也吃力地握住,忍不住地问道:“你好吗?政委!”
政委说:“你不是问我,是问你的尚志英吧?”
王淑琴脸红了:“我是问候你。”
耳机里响着清晰的声音:“好。那我告诉你,你的尚志英也很好。你好吗?”
“政委。”王淑琴说,“你爱人问候你,她想你。”
政委说:“当然,她没有你这样积极呀!”
王淑琴不好意思起来,解释着:“没有开玩笑,真的,她想你。”
政委说:“好啊,谢谢你给我捎来这叫人高兴的口信儿。等着吧,尚志英就要到你那里去了。他通知你了吗?”
“没有。”
“那我这算正式通知你。你的孩子好吗?”
“好。”
“你怎么舍得离开他呢?要我,我可舍不得。你看,我忘了问你一件最重要的事: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
这真是王淑琴梦想不到的事,政委多好啊!谁他都忘不了,想着旁人的一切,刚才他说什么?难道尚志英真的要来了吗?刚才是政委在说话吗?她真不敢想,这是突如其来的。虽然日日夜夜盼望着见到尚志英,现在倒不知怎么着好了。她这一夜心神不安,就像要遭什么不幸事件的预兆,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好像什么支使着她,她一下子跑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她止住脚步想:不会突然变卦吧,又有什么事故发生,尚志英不来了……这一夜过得最慢,她看看表,真怀疑表是停住不走了,连半夜都不到,才十一点钟。等待的滋味最不好受,又是在夜里,她的心像上了绞绳似的。一清早起来她就不住地跑去向大路上瞭望,等待尚志英,当她不注意的时候,尚志英突然出现了。
他们向森林里走去。森林里凉爽得很,太阳光照不进来。
王淑琴低声说:“你会埋怨我吗?”她抓住尚志英的袖子。
尚志英说:“我不,我只是想着你吃不消……”
“吃得消。”
走到一个山谷里他们站住,王淑琴一下子挨紧尚志英,长久的别离突然见了面,她实在抑制不住了:“志英,这一个月里,我的心撕成了两半……”
“你害怕吗?”
王淑琴摇摇头:“没有,我担心你。”他们又往里慢慢地踱着步。林子越走越深。王淑琴问道:“现在你轻闲一些了吗?”
尚志英突然立住说:“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待着了,怎么办?”他用力拉住她的手。
王淑琴低声说:“再待一小会儿吧!”
他们又静静地待了十分钟,这十分钟谁也没有说什么,好像怕惊动了时间,或是把它吓跑了。可是时间过得真快,这十分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们互相看了看,说明时间已经到了,多少话还没有说。王淑琴和尚志英往外走,这次是她送他。忽然王淑琴想起来:“你去看看咱们的伤员吗?”
尚志英说:“就是要看看他们。”他们往病房走。一会儿王淑琴触了他一下,低声说:“你等我一下儿。”说罢急忙往树林里跑去。她的身子又快又敏捷,头发都飘扬起来。不时地回头看尚志英,害怕他跑了似的,一会她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暗绿色的丛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