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月办好了出院手续,同李富贵一起往外走。李富贵脸又圆了,又红润了,又像以前的李富贵了。而且,李富贵还穿了新衣,从短裤到外衣都是新的,奈月不但帮他买了衣服,还买了把电动剃须刀,开关一推,吱吱吱响,眨间就把可以把下巴和腮帮剃得光溜溜的。
经过沙县小吃店时,奈月说,我们进去吧,跟店主说一声。李富贵没有反对。
店里客人很多,热气弥漫着,招呼声起伏着。看见奈月和李富贵,店主满脸是笑地跑过来,店主说,来,你们坐,要吃什么?奈月说,不吃了,我们已经吃过了,现在要回家了,再见了,大哥,富贵多亏了你的帮忙。店主说,哪里哪里,你还给了我一千块钱,这钱……奈月摆摆手,说,钱就不要再提了,富贵是真心感谢你的,以后请你去桃花村我们家坐坐。店主说,你们家?奈月笑起来,脸有些红了。
出了沙县小吃店,就见到音像店小老板,他正站在自己店门口,望着这边。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歌声非常响亮,撩拨人心。奈月说,我们也去跟他说一声吧。李富贵也没反对。走到小老板跟前,奈月说,谢谢你帮着把富贵送进医院。小老板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奈月,又打量着李富贵。奈月说,谢谢你,我们走了,回家了,再见。说完,奈月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李富贵的胳膊。
汽车很挤,长途车每天只有一班,所以总是很挤,李富贵和奈月读高中时,它就挤,现在还是挤。读高中时,每次回家,李富贵都不去抢座位,学生会副主席,在学校里带头学雷锋,到了校外抢座位被老师同学看到了算怎么一回事。李富贵不抢,奈月要抢,奈月每次都抢先挤上车,自己坐一位,再用包把旁边的位子也占下。
现在也是这样,奈月先挤上车,占了位子,自己的和李富贵的。已经有十几年李富贵没有同奈月一起坐车,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了,眨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李富贵望着窗外,除了多出一些楼房与商店外,景色还是十几年前的。十几年前,还没有古菜花,李富贵和奈月都只有十几岁,然后,古菜花来了,又走了。李富贵抽抽鼻子重重吸几口,他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十几年前学生会副主席李富贵坐在奈月为他抢下的座位上,说起学校里的事,喋喋不休地说。他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李富贵扭过头来看看,旁边坐的仍然是奈月。奈月比以前胖了,屁股比前大了,头发比以前稀疏了,但仍然是奈月。李富贵说,奈月,我现在想说话。
你?奈月惊声叫起,马上又用手捂住嘴,眼瞪着李富贵,好像不相信。你说话了?富贵你说话了?
李富贵说,我现在要跟你说话。
李富贵跟奈月说起了树。他在国际机场旁的沙滩上看到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有好几十亩吧,把机场靠海的一面都围了起来,这种树防风固沙最好,远远望去跟李富贵种在山上的马尾松有些相像。李富贵的山上还有桉树,桉树纸厂需要;还有泡桐,泡桐一年一根杆,五年能锯板,制胶合板最好,木材厂需要;还有杉树,还有樟树,还有栲树,还有,还有……李富贵说,我的树真多啊!李富贵又说,奈月,我的那些树都在吗?奈月说,在。李富贵说,我要看看我的树。奈月说,去看吧。
李富贵回到家后,转身就去了山上。奈月没有同他一起去,奈月留在他家里,先是屋里屋外清洗,然后上街买了鱼肉青菜。李富贵家的烟囱又开始吐烟了,很快香气又溢出来。奈月把一碗碗菜摆到桌上,又摆好了筷子。天黑下来了,李富贵才回来,跟在李富贵后面进来的是奋玉。李富贵不知道奋玉跟在后面,他进了门,闻到香味,正要说话,奋玉先开口了,奋玉说,呃嗬,过起小日子了嘛。奈月叫了声爸。奋玉没有理她,径自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送进嘴,说,好吃,好味道。
李富贵搬过一张椅子,说,请坐。奋玉又夹起一块鱼到嘴边,眼乜斜着。富贵,你想明媒正娶我们家奈月了?说完这句,奋玉才一张嘴,咬下鱼,夸张地咀着。
娶奈月?李富贵慌乱地看看奈月,又看看奋玉。李富贵说,我没有想过。
奋玉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吼起来:没想过?他妈的你没想过怎么把她玩了一年又一年?
李富贵说,我没玩她呀。
奋玉说,你他妈的这种人最可恨了,明明玩了,还不承认!奈月,你听清楚了,他说他没想过娶你,他也没玩过你。你给我听明白了,现在我告诉你,就是李富贵想娶你,我也不同意,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他结过婚了,娶过古菜花了,他不能再娶你!
奈月说,我问过了,他这样的情况可以再娶。
你问个屁!奋玉眼珠子又鼓出来,你就是自己骚着想跟李富贵,他是什么东西啊?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啊?像他这样口袋里有两片钱的人,外面多了,比山上的树叶还多无数倍!
奈月说,别人钱再多关我什么事?
奋玉说,他也不关你的事!你跟我走,回家去!
奈月说,我不回了,我就在这里。
你敢?奋玉跳起来。你做鸡啊?你真的这么不要脸啊?你他妈好歹还是黄花闺女,还是我奋玉的女儿。你要是不回去,我们就断绝关系,你再也别想跨进我的家门一步!
奈月说,那就断吧,就不跨吧。
屋里只剩上呼呼呼的吹气声,奋玉说不出话来,一口口吹着气。突然,奋玉一挥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到地上,又将整张桌子举起来,向奈月砸来。奈月头梗着,站着不动,是李富贵伸手一拉,把奈月拉开,桌子呯地落下,落到奈月脚边。
奋玉走了,奈月没有走,奈月真的没有走。地上到处都是碎碗碎木头还有七零八落的鱼肉,奈月拿着扫把和抹布,慢慢地扫着,擦着。李富贵家静静的,奈月动一下,声音才响一下,奈月一停下手,声音也消失了。
李富贵上了楼,楼上的墙上、桌上、床头都是古菜花在笑。李富贵站到墙上那张比真人还大的照片前,看着笑眯眯的古菜花。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伸出食指在照片上轻轻划动,布纹面的照片有着隐密的凹凸,手指微麻。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觉得照片中那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唇都是他陌生的,甚至旁边那个也化了浓妆、手很亲密地搂着女人肩膀的男人,他也不认识了。他在长乐街头时,看到前面走的一个女人很像古菜花,腰肢像、头形像、走路的样子像。大跑几步追上去,他叫道:古菜花!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不是古菜花。后来,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李富贵发现越来越多的女人像古菜花,古菜花淹没在满街的女人中,他找不到了。
李富贵下了楼,走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到奈月正坐在楼梯上,双臂抱着,支在双膝上,身子往前倾,蜷成一团。奈月。李富贵叫了一声。奈月坐着不动。奈月,李富贵又叫了一声。奈月站起来,只是站着,头没有回过来。李富贵看到奈月背影,头发梳得高高的,十几年了没有改变过的发型。再往下,是不大的身子,马尾发稀疏垂着,直垂到腰上;再往下,黑色的中裤鼓鼓囊囊的,肉质感很强。音像店的小老板说,这种屁股的女人能生儿子。李富贵没有儿子,李富贵跟古菜花结婚这么久,可是古菜花从来没有怀孕过,为什么没有怀孕呢?以前李富贵都没想过,好像还不及想,古菜花就走了,跟着许木匠走了。儿子,我为什么不能有个儿子呢?李富贵想。他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到奈月身后。奈月。他叫道。奈月。他又叫一声,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李富贵突然一激凌,手掌顿时热辣辣地滚烫,不仅手掌,整个身体很快也热辣辣地烧起来。已经两年了,古菜花走后就消失的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那种作为男人的感觉。弯下腰,李富贵猛地把奈月抱起来,急速往楼上走去。奈月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流,流到李富贵的胸前和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