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车去杨桥路口找豆青,我得见见豆青,除我以外,她是唯一知道米伟仓回来的人。见了她我不知说什么,但见一见,看她有什么动静,心里才能踏实一点。
但豆青不在。她儿子说我妈出去了。我问去哪里了。答谁知道。
我心跳开始异样。谁也不知道豆青去哪里了,那么豆青会去哪里?我拿出小灵通,豆青也有一部小灵通,我拨过去,嘟嘟嘟,占线。过一会再拨,没人接。
我心跳越来越快,我急匆匆往寺里走。
回到厕所,米伟仓不见了,包括他的两个包也不在。
我手脚冰凉。他走了?还是被抓了?跑出去在厕所在花毛竹林里找来找去,甚至还到那几个大殿转一圈,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殿在长明灯下肃穆庄严,幽深得像山洞,我在门口一看,就断定里头不会有米伟仓。
我本来打算去寺大门问问那些人,已经走到跟前,又不敢了。
米伟仓没用手机,他有手机就好了,即使已经被抓了,我问一问,也好明白怎么回事。朋友一场,我没有告发他,不是我告发的。
可是如果是豆青告发的呢?豆青告发不也等于我告发?
我闷闷地回到厕所,进了卧室,拉亮灯,突然尖叫一声。
米伟仓坐在床沿,一只包搁腿上,双手抱住。
你,你去哪里了?
米伟仓没有应,又开始抽大中华。
我很恼火,觉得他不该这样,我冒着把后半辈子搭进去的危险,管吃管住窝藏了他十几天,他怎么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我不理他,睡觉去。
他也躺下,胳膊横在额上,睁着眼望天花板。豆子,他叫。我不应。豆子,他又叫,豆子,我跟你说,我在北京有个名气很大的公司,我的钱可以盖几百家比这豪华得多的厕所。
我想,原来真有钱啊。
我又想,混蛋,都这么有钱了你还杀人?
豆子,我是个很成功的商人你信不信?你以前肯定看不出来我有经商的天才。
我抬抬屁股算是给他回答了。很成功?人生在世怎样才算成功?很多所谓非常成功的名人,害了人做下伤天害理的事,还不照样道貌岸然煞有介事?我宁可扫厕所也不羡慕他们。
豆子,你起来!米伟仓先爬起,又来拖我。
他把床垫掀起,那里有个包,是他的包,他刚才只带走一个包,另一个原来藏到我床底下了。你把它拿出来,他说。我拿了。他又说,你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我倒了。这一倒,我的床铺,整个床铺,就出现了一捆捆扎得紧紧的百元大钞。为什么?我惊恐地看他。十辈子我都看不到这么多钱啊。
他说,你坐下。
我们就一起坐在钱上。
我跟你说个故事。米伟仓的声音是平静的,只是节奏跟平时有些不同。有天晚上,我去一个客户家谈事,我们已经互惠互利八九年,老搭档了,他却突然背叛我,投靠另一家公司,让我拿在手上的订单一下子黄了不说,还把我的底全兜给人家。
我想这类故事不新鲜,电视剧中常有。
米伟仓说,这不仅是钱的问题。
我想,是啊,少挣点钱不算什么,但不能被朋友耍了卖了。连朋友都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谁碰到这事会痛快?
我想,是啊,换了我也不痛快。
米伟仓说,我怎么能痛快?不能啊。一不痛快,豆子,我就杀了人,杀了——人!
我猛地站起,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床沿坐下。他终于说出杀人的事了,经他自己一说,好像又重新杀过一回。我惊恐地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是杀过人的手啊。
是他先动手的!米伟仓眼神比我还散乱,手在空中神经质地舞。真的是他先动手,他,他先动手!豆子,你信不信?是他先动手的你信不信?
我衣襟被米伟仓抓住,他手上的劲从小就比别人大,一提,我的屁股就被提离了床铺。你信不信?快说!
我拼命点头,头沉得像只大铁球。
米伟仓手一松,我又被丢在床上。他老婆也在场,他老婆想劝。他老婆太笨了!米伟仓双手从上往下使劲一抖,好像上面粘着脏物。他老婆为什么就没劝住呢?没有,没劝住!旁边偏偏还有把西瓜刀,这么长,这么利!米伟仓对我比划着。我抓过刀只是想威胁一下他,真的只是想威胁他一下啊豆子豆子,可是,刀就进了心脏。这里!米伟仓食指戳向左胸。不知怎么进去的,豆子,刀子自己认路,连他老婆的心脏都认,所以,也进去了。
两个人?你杀了两个人?声音从我牙缝中战战兢兢地出来。
米伟仓眼里有精光射出。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世界这么大,可我的眼光却一下子没了可停顿的地方。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今晚会不会杀第三个?我这里,没有西瓜刀,但有菜刀,菜刀就放在他身后的桌上,他抓起一捅,我也死了。我说,我我我,我真的没告发你啊。
米伟仓含义不明地笑笑,笑得我牙齿嘎嘎嘎颤动不止。我早该打110了,我不打,结果自己找死。
米伟仓围着床急促地走,两只脚不时互相拌一下。猛地又停在我面前,指着嘴。看看看看,牙,我的牙,牙啊!米伟仓声音变形,眼眶撑到最大,眼珠马上要滚下来。乡下小诊所钳子连酒精都不擦一下,就伸进我嘴里,一颗颗拔,拔得满地是牙是血。又怎么样?就没人认出我来了?啊,就没人认出我来了?我一说是米伟仓,你,你就认出来了!你干嘛就认出来了?我拔了牙戴了眼镜留了胡子你还认了,认出来!
他在吼,脸都吼歪了,口水像从是高压水龙头中喷过来的。
我偷偷瞥一眼通往男厕的那道门,门闭着,没上锁,只要一拧把手就开了。我动了念头,我想逃。试了试腿,腿却一点劲都没有,我站不起来。死期真的到了。豆苗太弱,我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几天几夜,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你不该杀人!我突然大喊一声,你为什么要杀人?!喊完我就后怕,可是嘴一张,我用更大的声音又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人,你这个王八蛋!
米伟仓猛地呆住了,我的喊声像武林高手的定身法,一下子把他弄成木头人。过一会,他缓过来,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想杀,可是已经杀了。豆子,刚才一个和尚来找你。他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门一下子就推进来了,而且拉亮灯,看到我
噢?我很吃惊。
米伟仓说,我说你不在。他嘴里和气地说是吗是吗,眼睛却一直看我,那眼太利太可怕了啊豆子。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是哪个和尚,寺里和尚多得我认不全。平时没有和尚找到厕所的,现在为什么来了?
米伟仓说,我觉得不行了,我得走。
去哪里?
不知道。当初我在厕所外转了好多天,把你和你家人了解透了,才敢找上门。你是我兄弟,只有这里最安全。但现在也不安全了,我能去哪里?米伟仓手指向床铺,说,这钱留给你。
我屁股像被火烫一下,蓦地跳起。我说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米伟仓摇了摇我肩膀说,我还能躲哪里?能躲多久?躲不了多久,钱又有什么用?我杀了人,手不干净了,但钱是干净的,你留着用。要是被寺里解雇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愁了。米伟仓一边说,一边把钱装进包,塞进床底下。刚才我没告诉你这钱,所以不放心,走到半道又回来了。现在,我走了。
我一把拖住他胳膊,哭腔都出来了。我说,外面贴着你的照片,半城人说不定都认得你了,你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米伟仓看着磨砂玻璃小洞,好像那是一张嘴,他在等着它说话。
我说,而且,这么晚了出去,你的模样太惹眼。或者明天吧,明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地藏菩萨涅槃日,进香的人比平时多,他混在他们中出寺,就不惹眼了。
米伟仓犹豫了一会,说,那好,就再睡一个好觉吧。出了北京,我只在你这里才睡得着啊豆子。
但是躺下后,米伟仓却睡不着,身子左翻右翻。豆子,他用肩顶顶我,睡了吗?
我说,没有。
米伟仓就坐起。我们打牌吧,他说。
牌还是那么新,一直放在那里。我要去拉灯,被米伟仓拦住了。就这样,他说,就这样打。
我顺从地在床上坐下,坐在他对面,盘着腿,靠着墙。
打争上游?
米伟仓说,还是四十分吧,用半副牌。
外面月光很好,透到里面就不好了。我们开始摸牌,你一张我一张,然后米伟仓还是仔细地搓开牌,搓成标准的扇形。
草花8。
草花K。
方块5。
方块10。
每一张牌下去时,我们各自报着,声音很小,轻轻的,淡淡的,水一样流动。报出来的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我们看不清牌,花花的一堆抓在手上,随便往下丢一张,随便把牌报出。手中牌都抽光了,洗牌,又来一遍,再来一遍。
不知道一共打了多少遍,也不知道最后什么时候,我们睡着了,就靠着墙,手中还抓着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