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汗淋淋的,混合着她的泪水。人平静下来了,床平静下来了,房间平静下来了,宾馆平静下来了,街道平静下来了,城市平静下来了。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半小时还是更长时间,我不知道,她疲惫蜷缩的身子像一条冬眠的蟒蛇,蠕动,舒展。
我们又重新无言地开始了激战,两人的泪水汗水混合粘连,仿佛浑身绞出的鲜血!我们在拼杀,在欲望中拼杀,她要我以做爱的方式在天堂和坟墓之间杀她!像过去一样,我们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一场灾难深重的恶梦就这么结束了。
B.审问
予沐的烧退了,神志清醒很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整个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对柔润的嘴唇干裂着,上面一条条竖道更使双唇像一块燃烧后的焦炭,眼晕黑得好像受了什么恶性事件的惊吓。靠在被子上,就这么在以泪洗面地凄苦中坐着,日子仿佛在寂静中停止了流动。她看到一个远远的自己,就这么不可思议地突然走进了惨剧,充当一个早在别的家庭看到的悲剧主人公。
她还是不吃饭。这种情景,不单是情绪上的抵触,还烙有自虐的深藏的动机。她看着刍己一步步滑向生命的毁灭,换来了亚当的痛心疾首,喟然长叹。她要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看到这个她所爱的男人终于使了她而陷入痛苦。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苦难换来了欣慰。同时,她又想扩大战果,让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给她讲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她冒着巨大的风险,用想像描绘那一个个场景,进而判断自己该怎么处置。
这一回,亚当学聪明了,不再讲那些好的、动人的力求她去理解的场面和细节了,而是专挑出他们如何吵架,如何谈分手。
这里隐含着他的企图,那就是,即便予沐没有发现,用不了多久,他和那个女人也会自然地分手。
她静静地看着床对面的墙壁,听着他的峰回路转式的叙说,有时她突然打断,提出几个疑问,比如说,你当时和她吵,是误会呢还是性格方面的原因?
还有,你总说你和她断了几次,可是每次和好,又比过去更好,是不是?
还有,你没考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我会发现,你又该怎么面对?
亚当都是朝她所希望的方向讲。事实上,亚当这时已自觉不自觉扮演了心理医生的角色,他只希望她的身心早日康复。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不知道,这其实只是悲剧的第一幕。
有一次,在好长时间沉默后,她突然问:“你们好了那么长时间,又好得要死要活的,你们相互赠送什么信物没有?我是说,你给她什么信物了?”
“没有。”他睁着眼说瞎话。
“不可能。你说你们都到了介于情人和夫妻之间的关系了,不可能没有信物。不可能。”
“真的没有。”
“好了,不说信物。礼物呢?这总得有吧?”
“有。”在不承认就过不了关的情况下,他只得招了。
“什么东西?”
他想了想:“唉,你真是的,事情都过去了……”
“我要知道!”她命令地叫。
“我给她送几瓶化妆品。”他接着解释,“是……”
“就这些?”
“真的这些。”
“她送你什么?”
“没有。”
“不可能!”
“送……”他又暗叹口气,索性供了,“一件羊毛衫。”
“衣柜的那个?春节的时候,你突然拿了这个回来。我当时就追问,你一再说是外地朋友送的。现在想想你当时说瞎话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我以后再不说瞎话了。”
“还有什么?别让我一点点挤牙膏!”
“送我一套经营方面的书。”
予沐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胜利者的微笑。是的,当她看到他眼下这种低头认罪的样子,心里好受多了。她现在并不在意过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送的东西比这些贵重几倍或几十倍,都不在意,而在意他现在的态度。这些,都是他看到了她掉进痛苦的深渊里换来的。
于是,扩大战果的心态促使她又有了新的更为重要的想法,这个想法甚至让她都为之颤栗。
“我不想看到家里有那个女人的任何东西。我无法忍受。”
他打断道:“我退还给她。”
“你还想借此机会再见面吗?”
“我托人退还。”
“不。”她说,“我要陪着你找她,你当着她的面还。”
他愣怔地问:“这,这不大好吧?”
“怎么不大好?就这么定了!现在就去。”她说了就撩开被子,翻身下床。那气势是不容置疑的。她实在不能再忍受一分一秒了!
“你的身体?”他又以此为由,想中断这个他认为荒唐的行为。“我的身体并不是自身有问题,是你和那个人造成的。你必须和我一起去,必须!”
“你现在需要冷静。”他跟着她到了客厅。
“我不需要冷静,我也冷静不了!”她转身逼着他说,“现在你就给她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地点。快点。我一秒钟都等不及了。赶快!”
他站着没动。
“你快点。你想让我恢复正常,你必须配合我。只有我看着你们正式分手,我才能真正安下心来。你骗我骗得太多,骗得太深。我对你已经没了信任。现在就打电话!”
亚当还是站着不动,他呆呆地看着电话,眼睛里积满怨恨和疯狂。突然他问:“不能不打吗?”
“绝对要打!”她把电话捅到他手里。
他突然狂叫着:“我不打!我不打!”他将电话猛地扣下。在屋里像烫着的困兽转了几转,又跑到客厅,最后跑进孩子的屋里把门重重地甩上。
她听到他的又一声狂吼:“我就是不打!”
她的心脏突然尖锐地刺了几下,接着一阵虚脱,昏倒在地上。
等她醒过来,已经在床上了。她的鼻子发酸,泪又倾泻而下。
亚当将温开水端在她嘴边,她扭过去。亚当又用毛巾擦她的眼睛。她扯起被角盖着头,号啕大哭。
“予沐。”等她平静了一些,亚当伤心地说,“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想,打也好,不打也好,咱们心平气和地说个道理。如果,你认为我说得有道理,就放我一马;如果我认为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打这个电话,完全按你的意志办。好吗?”
她在被子里呜呜地说:“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不是条件,只是沟通。”他把被子掀开,看着她那被泪水打湿的凌乱的头发。
她闭着红肿的眼不想看他。
“你一定听我说完。我现在和你一样痛苦,同时,还有一个人,也一样痛苦。我是这样想的,这事前些天发生了,受到的打击,都是巨大的。当然,你作为妻子,会是更大。但是,有一点,我想,毕竟我守在你身边。几天来,我一直陪着你,陪你说话,陪你哭,陪你种种,可是,在同样的情况下,那边却是一个人,可以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陪她。不说这种关系,只是从道义上讲,她是一个没有支撑的人。所以,我想,”亚当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接着说,“她的痛苦也是巨大的。你一定耐着性子听完。
现在我们找她,退东西,无疑是把她往……那边推。我想,这一点,你也许可以想像得到。”
予沐边哭边说:“但我必须退东西,我必须要见你们两个人真正分手。你没看到我已经崩溃了?你没看到我也在向死神那边走?”她睁开眼,看着他,“我没想惩罚她,可是,你想想,她是打开始就知道我的,就知道你有个家。长达半年她怎么没想到我,她怎么快乐的?她破坏人家的家庭,难道就不该有代价?就这么轻轻松松没事了?”
亚当认为她当然有她的角度。她的脸早已被极度痛苦篡改得走了样,那种被泪水打湿的陌生表情,令他内心蜷曲着恐慌。
“我一定要当她的面,也要让她知道,什么叫耻辱。”
“这,这就……”
“亚当,你还说什么?你爱我,爱这个家,如果你不爱,那会是什么结局?知道吗?她会从我这里把你夺走,她还会以‘爱情’作保护伞毫无愧疚,那么,一个好端端的家就会因她而毁坏。
我是牺牲品,孩子也会是牺牲品。这种后果,她作为一个离异的女人,难道从来没有想过?”
“予沐,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离婚的事。”
“你真傻,你是被那个女人麻昏了头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小伎俩,她让你一步步陷进去,你到时就身不由己了!你不已经被她勾魂夺魄了吗?她不是已经在你心中取代我了吗?!”
亚当除了痛恨自己,他实在搞不清其他了。
“你是说不管她这会儿多么痛苦,都是应该的?”
她叫道,声带有破裂感:“当然,这世界上必须有惩罚!这是上帝给她的,是她自己给自己的。这世上必须有赎罪。你既然背叛了我,你就必须为此赎罪!”
亚当发现这个他熟悉的女人身上陡添一种怪戾的力量,她体内分明咆哮着类似母兽的啸嚎和无法遮蔽的血腥味。
她看出她打动了他,又进一步威逼说:“你给我听好了。你只有一种选择,要么是我,要么是她,中间没有第三条道路!我知道你不会选择她,我知道。那么,你就必须和她分手。真正的分手,不留一点后遗症。你现在就陪着我,当她的面,把东西退还。她看出你是站在我那一边,就死心了。事情才真正算结束。”
“然后呢?”
“我对她够宽容了。你要再罗嗦,我会自己找她,到时候可真有好戏给你看!”
“去了以后,还有什么?”
“你和她的事了断,我再跟你算账!”
她握着他的手,拉他重新走到电话边。
他无法测度一天一夜短暂的时间里,她背负着灾难在痛苦的道路上挣扎着行了多远,这是他的想像力难以企及的。但他知道,如果不服从,必然是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