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电话,它成了帝城之行一系列行为的戏剧道具。我想起第一个早上的手机,那绝不是她前夫所为,因为,自那之后他没有再打过一个电话,事实上,自始自终都是那狗局长打的。
他是抓着了这个机会一步步地完成了自己的追求。帝城之前,他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这边的朋友把事情摆平,金玫也未必给他可钻的空隙。
我在房间里徘徊,回顾刚才发生的事。她那么伤心,杜鹃啼血式地要跟我回家,离开帝城。在我和十几万的货之间,她选择了我,这是令我作为一个情人深感无尚荣光的。我和她终有分手的那一天,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必须和她分手,否则我会走向崩溃。那狗局长叼着她了,否则他决不会千里奔袭来帝城献“爱心”。他们办完事回去,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更容易交往和发展。我完全想像得出,即使他不能让许主任在帝城开绿灯大行其道,他也能把那么多的货拉回,以他在城市里的特权轻而易举地处理掉。为了讨好金玫,为了博取他所喜爱的女人的青睐,这种官僚什么事都能办出的。我看到我们的这场爱情就像传统小说那样,高潮来临就意味着结束。
付龙祥怒冲冲进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发火:“吵完了?闹够了?!”
“老兄啊,我的好老兄,对不起一百个对不起。”我突然想起他还一直坐在隔壁的房间等我的回话。
“人呢?金玫人呢?”
“老兄,你是绞尽脑汁费尽移山之力……”
“如果你还是没完没了,我他妈拍屁股走人了。”
“再不会吵了。我们都可以拍屁股走人了。”我说完,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他被我的笑声弄糊涂了。
“我们既不用花钱拉人下水,也不用硬着头皮告人上法庭。
金玫把事摆平了。”
他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谁摆平了?”
“金玫找人全解决了。你呢,一半货款也全给退回,这一个星期的费用,我也全给你报销。你只搭进了时间。今天,我们都可以回家了。”我有点语无伦次,又看出他急于要问,“你实在搞不清这是玩的什么魔术吧?别问,别问。求你了。”
“金玫去哪了?”
“她姨妈家。”
“去你妈的。你们又吵又闹怎么折腾出个姨妈来?”
“我也才知道她有个姨妈。”
“是她姨妈把事解决的?”
“应该是。”我压抑着笑意,心想,她们都管那个叫“姨妈”。
“那得给姚厂长和小东说呀。人家急着听你们的意见呢。
既然金玫都解决了,咱们还商量起诉的事干嘛?”
我说:“今天中午我请客,好好答谢弟兄们。”
中午,我们四条汉子在一家酒店吃饭。大家都对急转直下的结果一肚子纳闷,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只管给他们倒酒,就是不提个中原因。酒喝了一半,小东才借着酒力说了心里话。
他说亚当你不说就不说吧。我是要说一说的。他说这几天他是真高兴,只是看着我们那样,也就装着吊丧似的。想想啊,“帝城第一笔”光荣了。这不是上帝帮他吗?早不死晚不死,非等着给他留下绝笔才死。这幅画,价值连城,有朋友要用十万买他都谢绝了。
只有姚厂长一脸苦相。他边感叹边说,前两天来帝城比你们谁都潇洒,现在你们都胜利逃亡,留他自己一人了。
我问情况进展怎么样。
姚厂长几乎是用不满的眼光看我。因为公安局的立案屁事不顶,人家帝城总代理根本就不知这回事。没有证据,奈何不得。他说很生我的气,昨晚还和龙祥策划了一夜,连告那个许主任的种种细节都设计好了,谁知突然峰回路转,打击报复的计划也就泡汤了。大家喝得很痛快,又要了一瓶白酒,加了几个菜。
姚厂长尽管对我有意见,但每次提到金玫,脸上就流光溢彩,赞美她长得好看,有气质,说清秀也清秀,说妖艳也妖艳,男人有这种女人当情人,一生足矣。我告诉他,一个美丽的女人既是缠绕你的锁链又是抽打你的鞭子。姚厂长嚷嚷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鞭子你给我吧,我太想挨了,打得我皮开肉绽都心甘情愿。
付龙祥批评我确实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天到晚有啥好吵的,接着又谈一个星期打几炮的收获,例举一些可笑的细节。喝酒的最大好处是男人容易加深感情,而谈女人更能让人一下子拉近距离,同案犯似的倍感亲切。
在回去的路上,付龙祥摸着头说:“亚当,三点钟还有趟车,咱们真的走是吧?”
“咱们收拾好就走。”
“你可留下了个悬案。到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别说他想不到一星期身边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连我都感到是一场梦幻。
我的手机响了,不用看,准是金玫打来的。
B.我是亚当的爱人
予沐贴着他的身子,听他给那边打电话。
亚当的话简短,口气伤感,说现在要和她见上一面。
金玫幽怨地问他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亚当看着予沐,压抑地说见面再说好了。
他就这样没有结果地放下电话,同时,眼睛也痛苦地闭上。
予沐担心他后悔变卦,催促快点走。她边说边去卫生间梳头,描眉,涂口红,还打开两个衣柜认真挑选衣服,她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她要在外貌和气质上压倒对方,让那个女人看到,亚当的老婆是什么样的,她的男人是你所夺不走的!
她将那个女人的东西一一那件羊毛衫和书架上那四本一套的书装进包里。关门的时候,亚当又愣怔着,乞求似的看着她。
他刚要张嘴作最后努力,已被她猛地推到门外。她用命令的不容半点商量的声调叫,走吧.走吧你的小情人在等你呢!
她押解似的跟在他后面下楼。每当他身体流露出迟疑,她就在后面顶他一下。他们出了院子,发现空中已飘下了春雨。
等他们坐上出租车跑了一会儿,雨丝就密密斜斜地织着,天空阴暗,亚当木呆呆地看着窗外,暗然神伤。
雨水落在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线,在半路儿凝为大大的泪珠。车进了市中心,她回头,突然看见他掉泪了。
她厉声制止他,声明见到那个女人绝对不能再这副样子,那样反而会让她抱有更大幻想,那样事情会更麻烦。
他这时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脆弱,他竟像个孩子,听话地点点头。他的泪流得更多了。她猜想,他一定是和那个女人从这条路走过多次,追忆往事而不堪回首。但她没有问,她不允许在这时候有任何的犹豫。女人的本能告诉她,什么都不能想,不能理解。现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他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冷面相向将东西还给她。她在设想见面的情景,要收到的效果。她对自己说,你是个一向柔弱的女人,但现在是一生的重要时刻,一定要把握好,让那个女人为此而伤心而绝望。她在脑中演示着几种见面的场景。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她一起来,她一旦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她会不会也为了自己的爱而哭,或者纠缠,或是出现什么其他无法料想的情况?还有,亚当现在是听话的,那是看着我几天来痛不欲生,走向崩溃。如果,他见到那个女人,也是哭哭啼啼的,会不会就发生变化?这些,她心里都没有数,为此,她暗暗给自己强行规定两点,一是自己必须铁石心肠.果敢,坚定,让那个女人害怕、服气,迅疾地打败她,让那个女人意识到无法逾越她这道鸿沟;第二,不给他们说话的时间,最多两分钟就走。这是必须做到的,否则说不定会出现抱头痛哭的局面呢。
当汽车到了城市南区,亚当试探地问:“我有个请求。”
她看他,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能不能给我……和她单独一点时间,十分钟也行。”
“这事换了你是我,你同意吗?”
“我只是想,最后一面了……”
“不行!”
过了一会儿,他又恳求地:“要不,你在场,这总行了吧?”
“你就别荒唐了。”她又加一句,“你现在还迷着呢?你没想想,她看到我出现,还能有跟你说话的意思?她如果值得你爱,她一定懂什么叫羞耻。”
但是,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她没告诉他,那就是,那个女人看见她出现,一定会恨亚当的,一定会以为是夫妻合谋来伤害她。
她发现,亚当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一味地想和她多说会儿话,解释什么,原谅什么。这只能证明爱情确实能让一个人变傻。
车到了一个家属院门前。
雨还在飘,车门打开之前,她拿出镜子最后审视一下自己哭了两天的眼睛是不是还有红肿的痕迹。她不想让对方看出她的伤心。
亚当在她的监督下给那个女人打了手机,让她下楼在外面等。他关了手机,恨恨地盯她一眼:“这下你总算称心了吧!”
“我告诉你,顶多两句话,不能说多。你要是还像车上那样掉泪,我他妈扭头就走!”她处在紧张的临战状态,但她庆幸地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候能像一个女强人。
她从来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处在这种力挽狂澜的境地。
他怨恨地闭了下眼睛。
“哎,”她问他,“我的眼睛能看出哭过没?”
他摇了摇头。
她知道他是帮她的。看着这个突然陌生的城市,她怕自己发慌,给自己打气,不断在心里命令自己做个驾驭命运的强人。
终于,顺着亚当的视线,予沐一下子就盯上了路边树下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打着一把淡绿色的伞,一身浅蓝色套裙,在阴暗的天空下,在春雨迷蒙的背景中,显得那么玲珑娇美,楚楚动人。仅那么一眼,予沐立刻明白亚当为什么那么迷恋她了。
她紧跟亚当走过去。她看到那个女人看到亚当的瞬间,眼里的闪光,那是在经历了苦难后的一种期望的偿付,可是,她还有更多的表情没来得及表露,那面孔立刻僵住了。
亚当走上前:“对不起,她跟过来了。”
两个女人的目光碰上了。那个女人深感意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明亮的眼睛里是受到摧残的哀光。她的目光极为慌乱地掠过予沐,落到亚当的脸上。她苦楚而颓然地一笑,那意思是,我被人出卖了。
予沐跨上一步:“我是他的爱人。”
那个女人羞涩地点了下头,举的伞僵在空中,眼睛看着一处未知的地方。
“情况我不想多说。这是你给亚当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亚当没动。予沐突然觉得自己胜利了,无论如何,面对那个女人的无地自容,她有了下车前的信心,甚至,看到那个女人的羞愧难当的神情,予沐反倒生出一丝同情了。
她将亚当手里的塑料袋接过,递给那个无所适从的女人。
“金玫。”亚当痛心懊悔地唤一声。
那个女人脸上机械地笑一下,对予沐细细地,耳语般地道:“对不起!”
予沐心一下软了,宽容地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亚当是爱我的,我们今天来就是画句号的。过去的事我并不追究。”
亚当像挨了揍的狗,低下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亚当,走吧。”予沐说。
那个女人很僵硬地说:“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予沐说:“谢谢!”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她背过身用目光逼着亚当进了车内。她松了口气,知道这女人再也不会和亚当好了。这种富有教养的“结算”方式,比打骂更让那个女人难堪。
它的杀伤力是内在的。杀的是尊严,绞的是人格。
亚当隔着玻璃窗向那个女人挥挥手。
车开了。予沐将手搭在他的腿上,心里对自己说胜利了。
一个妻子,通过个人的努力,痛苦、哭泣、昏迷、自残的种种方式,获得了情感的胜利,尽管这种胜利里充满屈辱,但毕竟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她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亚当的表现比她料想得还要好。上帝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帮了她。
已经十二点了。她几天来几乎没有进食,现在她的心病得到暂时的治疗,便同意了亚当的建议,在半路下了车。
他们进了一家酒店,在临窗的桌边坐下。她的情绪好起来,叫来服务员,点了三菜一汤。亚当漠然地望着窗外,眼泪又默默地涌出。接着,他用双手捂着脸,抽泣呜咽。
予沐将餐巾纸递给他,他擦了,又被新的泪水打湿。不大一会儿,他的脚下就堆了一层沾着泪水的餐巾纸团。
他说:“对不起,我忍不住。”
她伤心的是——你亚当,从来没有为我流过眼泪,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怎么不为我流泪?
饭菜上齐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宽容地给他夹了菜。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感谢亚当在关键时刻站在了自己的一边。
她又给他夹了几筷子,那种动作,像一个姐姐在安慰失恋的弟弟。
他低下头,默默扒了两口,泪珠就滚落到碗里。
“你太过分了。”予沐皱起眉头。
“予沐,我请你理解,你不要再责怪我了。不管怎么说,你有我在身边,这就是最大的安慰,可是她,她呢?孤独一人,她这时候会是什么心情。你曾经绝望过,可她现在就是这种心情。她一定在家里也看着窗外哭。另外,这次见面,对她的自尊……”
“这都是你造成的!”她嘴上硬邦邦,
虽然心里替那个女人难过。
亚当见她放下筷子,哽咽地说:“你吃吧,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可我想到她,我……”
“你这种样子我怎么吃?”
为了让她吃,他又勉强象征性地扒了两口。
“真是个该死的情种!”予沐重新被激怒了,她愤然起身,她不得不走。如果她执意追究和发火,势必导致另一轮的危机。
她出了酒店,走在春雨飘渺的街道上,体内又多了一种类似于死亡的东西。在建筑物和植物的背景下,纤细的雨丝像岁月的栅栏,自己的婚姻日子已经丢失在重重叠叠的时间之河里,它们大大小小堆砌着,终要化作生命之秋哀鸣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