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病危,这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春天是一件大事。姨妈活得太不容易了,我们谁也不希望她再有任何磨难和不测。得到姨妈病危的消息,我正在苏州出差。确切地说我是参加一个新闻研讨会,会议才进行第一天,可我不得不往桂城赶了。从苏州到上海,再从上海飞回桂城,几千公里我只花了四个小时。一出桂城机场,就有车在等着我了。
“姨妈怎么样了?”我说。
“她老人家还活着,但是活的时间不会长了。你看到天空那朵黑白相间的云了吗?它是来接姨妈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非常沮丧。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姨妈住在玫瑰镇,到达那里,我们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玫瑰镇细雨霏霏,集市在人们匆忙而凌乱的脚步中渐渐散开。我们的车被这些凌乱的脚步阻碍着,他们对我们的车喇叭充耳不闻。我只好跳下了车,冲向姨妈住家的驿前街。
姨妈门前站着一些人,他们都举着各种花色的雨伞,他们都是我的亲戚。
“姨妈呢?”
他们表情严肃,没人回答我的话,只是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姨妈还活着,我一高兴就摔了一跤,形成给姨妈瞌头的姿势。
“大立,你终于回来了!妈等了你三十多年!你是个好孩子,一见妈就知道给妈磕头。”姨妈半躺着,麻杆一样的手臂向我伸过来。
“姐,他不是大立,是全华。”母亲指着我说。
有人开亮了另一盏灯,这样,屋子更加明亮了。我接近姨妈,说:“我是全华,我来看你了。”姨妈细看了我,仰头大叹息,良久说:“你真不是大立,你见到大立了吗?”
“大立都失踪三十多年了,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母亲说。
“你瞎说,大立一定还活着。他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死心!”
母亲转身甩泪,叫苦连连。
“我要上街,我要亲自去迎接大立。大立一定走在玫瑰镇的街上了。”
“外面下着雨呢,既然大立回到了玫瑰镇,他就一定能回到家。”
“都三十多年了,大立能找到回家的路吗?我要亲自去迎接!”
没人拗得过姨妈。后辈们把姨妈放在轮椅里,为她撑伞,把她推到街上。赶集的人们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在细雨中的身影令姨妈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那是1973年的秋天,那天天气不太明亮,就像今天。大立一早就出门了,大立手里拿着一个冷冰冰的馒头。我说大立,妈给你热热馒头,他说不用。大立一脚跨出大门,他这一离开就再没回来。”姨妈说。她的这些话,我们听了三十多年了,我们已经麻木。我们有理由相信,大立,我的表哥,已经不在人世。我们大家假装认真地听姨妈回忆,却一边极力劝姨妈回家。春雨里夹着寒风,所有人都冷得微微颤抖。说着说着,姨妈不说了。
“姨妈睡着了。”
我们把姨妈推回屋子,这才发现,姨妈已经断气。
姨妈走后,关于大立的话题被我们反复提起。我们也敢于进入大立曾经的那间屋子。三十多年来,大立的屋子还是原样,姨妈从不让人跨入一步。我十岁那年,因为好奇进到大立的屋子,遭到了姨妈的一顿痛打。家里人都知道,姨妈最疼我,连我都不让进入大立的房间,可想而知,那间房在姨妈心中的重要。那房间堆积了姨妈几多悲伤和渴盼啊。
母亲说,用望眼欲穿来形容姨妈对大立的等待再贴切不过了。在大立失踪的这三十多年里,姨妈平均每天哭两遍,眼泪是她身上的水分,因此姨妈的身子总是干巴巴的。大立会到哪里去呢?姨妈作过几十种猜想,每想到一处,她就要亲自去走一遭。她每年要走破好几双鞋,踏平许多路。1973年至1976年,玫瑰镇死了很多人,大多是被敌对方打死的。一听说哪里死了人,姨妈便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拼命赶往现场,当发现死者不是大立时,她会发出快乐的大笑。
大立还活着。这是姨妈终极的结论。平时谁要有反对意见,她会跟谁急。
处理姨妈后事的过程中,大多数人第一次跨入那间房。大立的房间设施非常简陋,一张木板拼起来的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床上堆着一些连环画、毛主席语录等。
“你是记者,又爱好收藏,大立的东西你都拿去吧。”表姐大瑞对我说。
“这些东西我收藏室里都有,而且没有多少收藏价值。”我说。
“留着总比丢掉强。”大瑞说。
“你是大立的亲妹,你拿着才更有纪念意义。”我说。
“看着这些东西,我会更加伤心的。”大瑞说。
没想到,大瑞后来继承了姨妈对大立的想念和伤痛。只要一提起大立,她就会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的所作所为俨然一个姨妈。她到处打听有关大立的下落,发动全家人寻找或打听大立的消息。明显地,她瘦了,脸上光泽也一天天退化,看上去令人同情和心疼。母亲带着我们反复劝她,可是没有用,就像以前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劝住姨妈一样。
关于大立的东西,我装入一个手提袋。但是回到桂城不久,这些东西就被我老婆当着废品卖掉了。因为我感到大立的东西不值钱,所以回到桂城后顺手丢在阳台上。老婆觉得它有碍雅观,与现代建筑及装修格格不入,一天听到楼下有人收破烂,一招手就叫收破烂的上楼把它们拧走了。当时我好像正在陪一个美女吃饭。事后老婆说:“东西处理了,你不会怪我吧。”我摸了摸自己的双肩,说:“你都自作主张地扔掉了,我还能怎么样呢。”从内心来说,我的确不想怪罪老婆。对于不想要的东西,谁会去计较呢。
我们最后把姨妈埋在玫瑰镇的第九座山上,给她立了碑。后来大家一商量,在她坟边垒了另一个坟墓,那是大立的衣冠冢。做大立的衣冠冢的时候,里面什么也没有,大立所有的东西都被我那臭老婆给扔了。想到这里,我狠狠骂了老婆一顿。我对不住大立,我只能在大立的墓里埋进我的眼泪。
大瑞却认为这不是大立的衣冠冢,而是他的寿坟(有人叫阳坟)。按照这里的风俗,给还没死的人做坟,会让那人平安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