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在松林里,不必喝松子煮的茶。
而在都市的你偏偏不愿意喝。
你说,忘忧又能怎样呢?
忘忧之后的空白,也许更加不能承受。
也许忧愁本身就是生命的支点。
那么,就记住忧愁吧。
老是追问“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我想,永远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
其实,避免错误的智慧,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成年以后增添的一种深刻的愚昧。
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单纯如黑白分明的琴键的人生,又如何能在高松长溪之间延伸成一盘下不完的棋?
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柔弱如没有重量的鸟羽的人生,又如何能在明月积雪之间酿造出一杯喝不完的茶?
东篱下,没有一朵菊花;而我,在南山中,暗自落泪。
青青的松针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落满大地。
洗出来的照片“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我比宋代那位痴情的词人晏几道不幸,因为你是不会梦见我的;但是,我又比他幸运,因为四千里之外,我的影集里有一叠洗出来的你的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里,有许多张你侧着脸倚在船舷边,身后有一群飞舞的白鹭。
你深深地埋了头,虽然没有弄莲子,却有一番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时,我正拿着相机等你,等你抬头时那一瞬间,那一瞬间一朵温柔的微笑。
你的目光落在前方,前方是水天相接的地方。
晚秋的晨风中,白茅草像唐诗里那些最朴素的诗句,轻轻地摇曳。
你的眼睛里荡漾着水的翡翠,我的眼睛里却旋转着你十九岁的青春。
一次次地按下快门,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多拍几张。
那些天里,我们相信许多事情是浑然天成的,假如我的感觉不是错觉,你也知道我拍的照片记录了你十九岁的快乐和不快乐。
不管怎样,它们是真实的。
而古代的诗人们用笔记录他们的情人的青春,他们的笔局限的地方,我的相机排上了用场。
这些照片代表着某些时光,代表着某种永恒的姿态。
在暗房里,我看到了它们显影的整个过程。
你的眼睛由朦胧而清晰,我紧张而欣喜。
暗房如子宫一般,耐心地孕育着我们相悦相契的原初的幸福与痛苦。
一树花下是你,千树花下是你,亭子中央是你,长廊尽头是你。
照片晾干了,我一张一张地按顺序放好。
在人生持续的流程与凝固的场景之间,是什么原因,使我把这叠洗出来的照片放在枕下每天临睡前端祥无数次?
我自己却在这些照片之外。
这是自然的,如果我没有在这些照片之外,我就拍不下它们来了。
但是,让我永远在容纳你的照片之外,又是一个使我饱受折磨的处境。
这些照片,让我满足,也让我忧伤。
古都已经入冬了,虽然缺少了你信中渴望的枫叶与芦花,但你的照片足以补偿北方整个冬天单调的风景。
每一张都留着记忆的余温,像故乡的米酒,淡而醇,饮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醉倒了。
冬夜微醉的感觉是最好的。
窗外,有人在弹吉它,是一首老掉牙的歌;灯下,我在看照片,有些对着你的照片说的话,早该对你本人说了,我一次次地延宕。
而照片是要褪色的。
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
只是不敢说破。
我们都害怕伤口,然而,伤口依然无约而来。
每当我面对你的这些照片的瞬间,一把利刃刺中了我的心间。
镜前的长发镜前,你的长发直泻腰际,在身后铺展成一幅柔灿的背景。
当我问发丝与等待哪一个更长时,你却对着镜中人诉说当初决定留长发的初衷:只是为了在风起之际,用这飞舞的长发来探究那位从窗前走过的路人深深的沉默。
显然,沉默只好向长发投降。
我在窗外叫你,焦急的声音像黑燕子一样斜斜地飞向你的梳妆台,而你故意回头,把脸藏在这用弯弯的月芽和晶亮的星子装点的柔发里。
眸光深处,我分不清你与镜中人哪个更美丽,只顾娓娓地把这些年来的风雨霜雪讲给你和镜中的人听。
在这三月长长的午后,阳光从金蔷薇丛中偷偷伸出手来,把我们的笑声一朵朵地掐落。
我坐在你的身后,让你的长发如飞花溅玉般流过我的手心,它比语言更能触动我的心灵,痒痒的,欲说还休。
在长发那比脉搏和心跳更为细微的起伏里,深藏的心事在故意与不经意之间缓缓地泄露了。
不同的角度,你的长发的颜色有不同的深浅,阳光是神奇的魔术师。
如同一道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明的风景,扎一根蓝绸,别一个发夹,插一朵幽兰,戴一顶草帽,你的长发赋予你的美丽以无限伸展的空间。
每一次你精心的筹划,都带给自命为“知己”的我赏心悦目的结果。
我仿佛是一条明知是饵也要上当的小鱼,固执得不可救药。
你拥有许多发夹。
那些发夹,有金属的,有木质的,有塑料的,别在你的头上时,仿佛沉默已久的人突然开口说话,让旁人目瞪口呆。
它们被你放在抽屉里的时候,显的平淡无奇,而到了你的头上,顿时如同满天星子浮出漆黑的海面。
你也有生气的时候,你生气的时候在镜前皱了眉头闭了眼睛,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把长发弄蓬,全然不顾我在你背后一声接一声的痛惜。
我最后一声叹惜之后,你朗声大笑,蓬乱的发丝,一根根的在向我示威呢。
远行时,你说要剪一段发丝送我。
然而,尽管私心里很希望有你一束柔发伴我行过穷山恶水,但我还是坚决地阻止了你:我怎么舍得让你长发的魅力减少一分一毫呢?
说服你一定好好地保护它们,在我离开的日子里让它们更加柔软而美丽,为了自己,也为了我。
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归来之际,能在镜前看到一丛会唱歌的发丝,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而且充盈着当年稚气十足的矜持。
那些夜晚那些夜晚,以沉默的时候居多。
在一盏如豆的灯下,我一边写稿,你一边抢过墨迹还没有干的稿纸,读这些让我无法结尾的故事。
字一个个地模糊起来,标点越来越多,好像时间忍不住寂寞在稿纸上跳舞。
不过,你总是认得我写了些什么,读了几行之后,脸上便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窗外有茉莉的香气,有断断续续、点点滴滴的雨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们还没有离别,不用写这样哀伤的诗句。
换了一张又一张的旧照片,总也没有找到一首好歌。
也许所有的老歌都无法掩饰我们的敏感,心事尤带光芒,在这个漆黑的深夜我们互相都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
这个夜晚,连街头的塑像也睡去了,只有我们醒着。
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张稿纸,画上最后一个问号,问号画得很圆。
而颈后你细细的呼吸声里,却有几分惋惜的颜色,我这才后悔如此轻易地告别自己的故事。
本来还可以将它漫漫地演绎下去,一直到你厌倦为止。
这些故事代表着某些特别的夜晚,那些深得看不见眼睛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我重新誊抄时,有好多潦草的字怎么也看不透,更记不得当时我想了些什么。
于是我又来问你,你在阳台上对着第一缕黎明柔和的阳光微笑。
我说,故事的细节我出乎意料地忘记了,只记得某段话与你挤眼睛的调皮相对应,某段话与你皱眉头的倦意相对应。
你的神态我能够刻画入神,因为你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而我自己的故事,是一台老掉牙的留声机,唯独忠诚地保藏了那段懵懂岁月里忘了珍惜的情愫。
那些夜晚,一页页的稿纸在我们之间边写边阅。
难得两个人都不需要找话说。
所有的书都合上了,我们读的是我们自己写的书。
没有喝一杯淡酒,却都有在欣悦里陶醉的感觉,文字的力量真有这么大吗?
那些夜晚,我们都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不是爱情,我们只知道在这潮水般的文字中共沉浮。
你半躺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我回过身去伸出手就能握住你的雪白的脚踝,但我却觉得你被昏暗的灯光隔得好远好远。
像颗星。
而我恰逢有摘星的心情,横越天际,然后终于获得了手指触及光芒那一刹那的感觉。
那些夜晚,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暗香盈袖。
吹落的蒲公英这是一个长满蒲公英的小岛。
我们来的时候,翠鸟用调皮的眼光看着我们,又像箭一样地飞开,这是它的欢迎仪式。
你一踏上小岛,就俯下身去,摘起脚下一朵丰盈的蒲公英。
你用一种少女不该有的深婉的姿态凝视着它,青茎白芯,蒲公英以婴儿般的柔弱亭亭地立在你的掌心。
你侧过身去,把柔和的肩的轮廓留给我。
你轻轻吐出一口气,火花四溅般,一片一片的蒲公英散开、飞舞、飘落,在脚下黝黑的土地上各自寻找各自的归宿。
刹那间,白芯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你的手里只剩下一根长长的茎。
“它们都飞走了,这么快。”你轻轻地说,随手把茎递给我。
“自牧归夷,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两千年前的情感叠印在镂空的窗格子上,而我正是那个从窗前走过的白衣的少年。
哪一片蒲公英是我的前世身呢?
也许,命运就像这束蒲公英。
时间扑打着干涩的翅膀,将没有根系的人类向陌生的栖居地吹落。
但是,你不必为漂泊而流泪。
纵然千百朵的蒲公英在这万分之一秒里分离且疏远,而我将伴随你,在这如歌的风声中寻找我们共同的家园。
千百朵分离的蒲公英中,总有两朵飞在一起,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大海已经在最后一次退潮的时候带走了受伤的白帆,两只忘记回家的海鸥绕着小岛飞翔。
这时,我才发现,人类是如此地不自由,没有海鸥自由,也没有蒲公英自由。
因为人类不会飞翔。
如果能够飞翔,我就不会对你将来有一天的离去怀有深深的恐惧。
有一片蒲公英贴着你的面颊飞过,那一刻,你笑了,难得的一笑。
我愿意做这片蒲公英,愿意用我的一生来换取这一刻,换取你这一刻从心底里涌出来的笑容。
这一刻比国王的加冕和王国的毁灭还要重要——对于我这个一介平民来说。
这一刻,你正在快乐的包裹之中,没有觉察到我万千的思索:如何在千百片的飞落中揽住那唯一的白蕊,如何在花丛遮蔽中寻找那唯一的青果,如何在众萍凋落中唤醒那唯一的莲心,如何在流金溢彩的人世间识得那唯一的伊人、那无可替代的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