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说,苏泠,桐山的延铃菊开了。
苏泠淡淡地回答,哦?
穆天又说,你和我打赌,这个季节不会有延铃菊开,现在你输了。
苏泠依旧淡淡地应道,那又如何?
穆天微笑,你输了,就要兑现你的诺言,做一件我要求你做的事情。
苏泠问,你想让我做什么事?
穆天悠然道,很简单的事,我只不过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天气这么好,我们正可以去看看延铃菊。
苏泠慢慢地回头,看他,眼里忽然有一点水波般的笑意漾起来。穆天开口的时候很自信,他原本一向都很自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的自信却一点点地溶化在那水波般的笑意里。
他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好像能一直看到他心里,无论他脸上的神情有多自信,他所有真实的想法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可是,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却一点儿也弄不明白。这可真不公平,就好像两个剑客交手,一个对另一个的一招一式都清清楚楚,而另一个对对手却一无所知,那他岂非必败无疑?穆天一向自负天下无敌,从来没想过这个败字,可忽然间他却发觉,自己身在必败的境地里。
他已经在等着被拒绝。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拒绝,尤其是女人,然而现在他已经明白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可以说她不守信用,但是也知道她一定能找出完美的理由让他觉得他才是理亏的那个,对这个女人他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她却说,好。
穆天怔愣,真的?
苏泠笑道,呐,我和你打赌,我总要去看看,亲眼验证一下。我赢了最好,就算我输了,两趟合一趟,我也还赚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
穆天舒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了句真心话,赚也好,亏也罢,你肯去就好。
苏泠看着他,忽然沉默,眼里的笑意变成若有所思的神情。
桐山,绿草如茵。
这是仲春,绿草间绽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但是没有延铃菊,一朵也没有。延铃菊开在秋天。
苏泠问,延铃菊在哪里?
穆天指指山顶,说,在那边的山谷里,我们走过去就会看到了。
苏泠看着他,微笑,好,我陪你走过去,我若输了,我的诺言已经兑现,你若输了,你却还欠我一件事没有做。
穆天也微笑,放心,我绝不会输的。但是,他又忍不住问,如果我真的输了,你会要我做什么事?
苏泠眼波流动,那里面又满满的都是他看不懂的神气。忽然,她轻声一笑,露出狡黠的神情,徐徐地说,嗯,说实话,我还没认真想过,不过这机会可难得,总要想点新鲜有趣的事情来,比方说……要你到圣皇殿门口学小狗叫,如何?
穆天脚下一软,差点跌个跟头。
这女人美得像个仙子,可心思却精灵古怪,一找到机会就会想法子整整他。他忽然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那只作茧自缚的蛾子。但奇怪的是,对她这样子,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只有一个结论,自己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他们俩慢慢地走在山坡上。这山上已没有大路,马车停在山脚下,剩下的路只能走上去。这当然原本就是他的安排,苏泠一定也心知肚明,但她没有拒绝。
春风温柔地拂过草地,蝴蝶在五颜六色的花朵间翻飞,碧蓝的晴空里流云聚散分合。
他们都走得很慢,仿佛都在享受这一刻的安宁。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变故,才终于能这样走在一起。穆天很想说,就一直这样走下去吧,再也不要分开了。可是他却说不出口,他忽然很怕被拒绝。
如果有人说他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一向胆子很大,这世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让他害怕,没有什么地方他不敢去,没有什么事他不敢做,就算生死关头,他也一样从容自若。可是此刻,他却忽然有了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一刻来得很不容易。
他好像是个天生就比别人幸运很多的人,从小到大他想得到的东西都能很顺利地得到,在遇到苏泠之前,他还没有尝到过想要的得不到的滋味。可是现在,他却也有了如此渴望,而又无法全由自己控制的事。
他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这段路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走不到那山顶上。
可惜这段路好像比看起来还要短许多。
苏泠还差几步就要走到山顶,这时候她的视线已经能够望见前面的山谷。
她忽然停下脚步,那双美丽的眼睛猛地睁大,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穆天忍不住得意,总算他也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他笑着说,你看,我说延铃菊开了吧?可没有骗你。
他确实没说谎。自从去年听苏泠说起她喜欢延铃菊,他就已经命人把这山谷中的花草全铲了再种上延铃菊,司工的臣下当时的表情古怪已极,不过他也无所谓,反正他想做的事他就做,没人能拦着他,一向都如此。更何况,认识苏泠之后,他做的莫名其妙的事也已够多,不差这一件。至于开花那就更容易了,他从库房里找了件几千年都没人用过的神器出来,一试就灵验。
所以,现在苏泠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随风摇曳的金黄色,从她的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碧蓝的天空和明艳的阳光下,绚丽得仿佛一个梦境。
苏泠的表情也像在梦中,眼神恍恍惚惚,一直呆呆地望着前方。
阳光映着她的脸庞,她看上去美得令人窒息,穆天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这般神情,不禁也有些发呆。
过了好久,苏泠慢慢地扭开脸,不让他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然后才轻轻地说,嗯,这次是我输了。
穆天心里一热,头脑也跟着发热,脱口就说:“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事,我都一定帮你做到。”
一定做到?苏泠回过头,这世间的事你都能做到?
当然,穆天说,也会有做不到的,不过实在是不多。
苏泠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阳光笼罩着她,她的发丝映出一层金黄色。穆天望见她眼中流泻的狡黠,她看上去活似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他忽然就觉得背上有点刺痒。
她说,那好,你帮我做件事,放心,不是难事,一点都不难。
他简直是战战兢兢地问,什么事?
苏泠说,喏,你让这些花都谢了吧。
穆天气结,谢了之后呢?你不会又想让它们开起来吧?
苏泠毫不脸红的微笑,咦,你果然很聪明,名不虚传啊名不虚传。
穆天瞪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那种威严简直让每个人都怕得要命,尤其在他发怒的时候,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可是不管他发多大的脾气,只要母亲一开口,他立刻就像被掐了引信的爆竹,再也没有声音。他本来觉得这实在很奇怪,因为父亲给他的印象就像头狮子,而母亲却像一只温柔的小鹿。可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穆天醒过来的时候,心头还浮现着那个狡黠的微笑。
那个让他无可奈何,又让他迷醉的微笑。
他曾经发誓会用一生去守护她的微笑。那时他无比的自负,总认为世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当他终于明白他也会犯错,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那个深藏在记忆中的微笑,时常会进入他的梦中。总比想起那些更惨痛的事好,至少,还能体味曾经的快乐。
虽然快乐之后,痛苦也总免不了会到来。
而这一次,除了心底深处一如既往涌起的痛苦,还有身体上无法回避的剧痛。
他一时甚至无法分辨到底哪里疼,只觉得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简直都在撕裂般的疼。
穆天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别动。”有个声音冷淡地吩咐。
穆天这才感觉到有双手正握着他的手。那双手很柔软,手指修长,却很有力。从那双手的掌心正有源源不断的热力输入他的体内。
忽然间,他觉得疼痛减轻了一大半。
他睁开眼睛。
密林中光线昏暗,落日的余晖艰难地穿过枝叶,用最后的一点点光亮笼罩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世间仿佛也就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祭师盘膝坐在他的身边,双手交握着他的右手。她看去还是那副一尘不染的模样,神色淡漠,一双明亮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穆天当然明白她在替自己疗伤。可是他实在想不到她会这么做,从在青丘第一次见面,她好像就莫名其妙地排斥他,苏泠也曾经排斥他,但那时他清楚地知道她心里其实并不讨厌他,然而对此生的她而言,穆天觉得自己就是个让她厌恶的人。这种感觉很苦涩,苦涩得让他有时候甚至会想远远地离开。
如果是以前,他说不定真的会离开队伍,一走了之,但这千年来,他已经改变了许多,他已经不会再那样随心所欲地行事。所以,他留下来,依旧每天嘻嘻哈哈。
那倒不完全是掩饰,那也是他的本性,既然还得活下去,再痛苦他也会找点高兴的事情出来。
而且,他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得以和她重逢,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常人无法想像的,他做那些事的时候本来就只抱着一分的希望,只不过就算希望再小,他也会不断地去试。所以,无论如何,能够再次见到她,他还是很高兴,就算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其实,他也隐隐地希望她忘记,如果她记得,也许她会更加恨他。
渐渐的,他已经可以比较容易地控制自己,让自己能够在面对她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
可是,在跃下石洞的一瞬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