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在家吗？”有人来找巧巧。
听见有人来，如仙抱着巧巧的弟弟米士超迎了出去。又是柴少青！柴少青已经找来两回了，要巧巧跟她回柴家去。如仙已经跟柴家没关系了，不能再回柴家去，当然也不能让巧巧回去。因为巧巧现在小没什么，以后长大了万一对她有影响怎么办？
现在人们都讲成分，论出身。巧巧的爷爷背着个“汉奸”骂名被人杀害，巧巧的父亲背着个“国民党员”的罪名被判了无期徒刑，如果巧巧跟柴家不断绝关系，不知道哪一天搞起运动来就会受牵连！如仙虽然是个农村妇女，没有什么政治理论，但是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跟政治沾边的都可能有危险。她下意识地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幸好巧巧到地里去了，没有在家。”如仙见到柴少青，就开始琢磨怎样把柴少青支走。柴少青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没有合适的理由她肯定不会相信的。
“娘，您这次让我把巧巧带回去吧，奶奶没了。”说着话，柴少青哭了起来。
这是如仙没有料到的。老太太虽说身体不是太好，但是岁数不大呀，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如仙也难过地流出泪来。怪不得柴少青这次穿着白衣服，原来是穿孝啊！
婆婆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浮现在如仙眼前：如仙刚嫁到柴家时，婆婆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样子；巧巧出生时，婆婆焦急万分、忙前忙后的情景；公爹被人打死后，婆婆坐在山洞口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哭声；柴柯被人搜查时，婆婆焚香祷告、保佑平安的跪拜；柴柯被抓走后，婆婆抱病辛劳、老少相依的惨状……婆婆一辈子活得不容易呀！难得她一个人跟柴少青和柴少春两个孩子一起过到现在，可是少青还没有出嫁，少春还没有结婚，老太太就这么走了，今后这两个孩子可怎么过呢？
一丝丝亏欠心理掠过如仙的心头。如果自己没有跟柴柯离婚，或许能帮两个孩子一把，可是当时那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没有办法呀！
时间仿佛又回到1950年。
当初德正大哥把如仙母女从西合营接回卧牛县红崖村的一路上，如仙都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躺在车上。小驴车路经柴庄，巧巧竟然对柴庄还有印象，兴奋地喊出声来：“那儿！”
如仙听到孩子的叫声，清醒了一些。她把头微微地抬高，从车帮的缝隙看了看。原来车到柴庄了，巧巧看到了她熟悉的地方。
德正大哥听到车里的响声，扭回头对如仙说：“如仙妹子，咱们得回红崖村。你娘交代把你接娘家去。再说，你病成这样，到了柴庄恐怕没人照顾你。”
如仙没有吱声，她默认了。
车很快就过了柴庄。巧巧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是小孩子嘛，娘到哪里，孩子到哪里。没过一会儿新鲜感就让她把什么都忘了。
如仙在娘的照料下，身上的病好了，但是心里的病却去不了。她不知道柴柯怎么样了，到底被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舅舅说托人打听过了，柴柯被抓回来后就关进了看守所，因为是******，不允许探视，现在正等着审判！
如仙的心凉得像三九天的冰，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温暖过来。因为家里穷，又急用钱，所以嫁给了比她大11岁的柴柯做填房，给两个孩子当后妈。就是这样也罢了，谁能想到柴柯竟是“国民党”？跟着他过担心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说，最后连这样的日子也不可能了。柴柯被政府关押了起来，可是她和孩子今后怎么办呢？
如仙回到红崖村，没有一天不在煎熬中以泪洗面的。
三个月以后，柴柯的判决书下来了：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意味着在牢房里过一辈子！那么，生活还有什么盼头呢？虽然如仙和柴柯的婚姻是母亲包办的，但是如仙跟柴柯一起生活了几年，也产生了感情，并且有了孩子，这让如仙怎么不心如刀割？
如仙陷入极度绝望之中。
如仙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觉得如仙今天走到这个地步都是她当娘的一手造成的。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孩子解脱出来。但是，该怎么办呢？
如仙的话题成了红崖村议论的热点，一些好事的拉住如仙娘打听如仙的事怎么样了。
“让如仙离婚算了！”有人替如仙娘出主意。
“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了，离婚政府也支持。”
“如果离婚的话，听说不难！”另有人帮腔说。
“离了婚，如仙可以再找一个。她还这么年轻，要耽误一辈子，岂不太可惜了？又不是旧社会了，没必要熬那没出头的日子！”
“离了婚，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人们的唾沫星子都会淹死人！”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是啊，男的出事了，女的就离婚。好像不太好吧？”
“可是，要是不离婚，那要耗上一辈子啊！”起初最先说话的人还是坚持如仙应该离婚。
“哎，如仙走到这个地步真是命不济啊！”
“如仙真是太可怜了！”
“是呀！都是命啊！”听着人们的议论，如仙娘叹气说。
如仙娘自己守寡多少年，太清楚家里没有丈夫的苦楚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太难了！何况如仙的丈夫是犯人，名声又不好。这要是以前能想到，说什么她也不能让如仙嫁到柴家呀！
其实如仙结婚后第一次回娘家，柴柯说起他爹来，苏毅就知道不该把如仙嫁到柴家。当时不是因为柴柯，而是因为柴柯他爹。苏毅听说过柴柯他爹有汉奸嫌疑，但那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错就错。谁知道柴家并不仅是柴柯他爹的事，柴柯的身份竟成了更大的问题！
如仙娘每每跟弟弟苏毅说起把如仙嫁到柴家的事，都后悔不迭，埋怨自己替如仙决定婚事太草率了。可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办法呢?
“娘，我不能老住在红崖村了，我要回柴庄去！”柴柯被宣判后的第二天，如仙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对娘说。
“你要回柴庄？空守一辈子……？”如仙娘诧异地问。
如仙没有回答。
如仙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情况再说吧。虽然柴柯现在成了犯人，但说什么都是夫妻一场，也有了感情，她想去监狱看看柴柯。考虑到带着孩子不方便，如仙就把巧巧留给娘照看，一个人到县城打听消息。
如仙到了县拘留所，得知柴柯刚刚被转走，要转押到南方一个监狱去。具体是哪里，根本打听不出来，因为******的押解地点是保密的。此时的如仙哭都没有眼泪了。柴柯走了，把所有的未知都留给了如仙。如仙该何去何从呢？
傍晚，如仙失落万分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柴家。
婆婆一见儿媳妇回来了，又惊又喜。自从儿子带着媳妇孩子逃到外地后，她就没有见过他们了。快两年了，她太想见到儿子、媳妇和小孙女巧巧了！
自打柴柯被共产党追查以来，家里就不安生了——村民兵连的、县联防队的、解放军的，还有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拨一拨的，三天两头到家里来搜查，尤其是柴柯刚逃走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不断。本来柴柯娘心中丈夫被人打死的惨状一直挥之不去，再加上儿子被追查，神经都吓出了毛病，有个风吹草动就害怕得要命。她这两年一直是惶恐度日，既盼望听到儿子的消息，又怕听到儿子不好的消息。前几天，县上来了人，说柴柯被判了无期徒刑，要关一辈子监狱。柴柯娘一听马上哭晕了过去。幸亏柴少青柴少春两个孩子及时叫来了人，又掐人中又喂水的，柴柯娘才缓了过来。
如仙回到婆家，看见婆婆明显老了，白头发多了不少。如仙心里很酸楚。
“你走吧，离开柴家吧！”柴柯娘说，她唯恐如仙也被连累，那样，巧巧也成没娘的孩子了！
“我没事，不会有危险的！”如仙说。
“谁知道会不会受到牵连呢？”柴柯娘心里没有底儿。她不晓得丈夫干了什么，丈夫惨死了；他也不知道儿子做了什么，儿子被抓了。谁知道媳妇会不会也倒霉呢？
如仙看看婆婆，看看柴少春柴少青两个孩子，看看破败没有生气的家，决心留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如仙打算回红崖村把巧巧接到柴庄来，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样？谁能说得清，过一天算一天吧。
可是她刚走出柴家的门，就看见一群婆娘在街岔口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她们瞧见如仙开始嘀咕起来，对如仙指指点点的。如仙觉得特别难堪。没想到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一个妇女竟然对着她大骂了一句：一家子不是好人，罪犯的媳妇还有脸出门！另外一个还帮腔说：国民党反动派，都该千刀万刮！哪天也被人砸死扔进山洞里！
如仙装作没有听见，强忍着怒气想走过去了事。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被唆使着跑到如仙跟前吐了她一口！她身后马上传来一片笑声。
如仙羞辱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她小时候被人当街欺辱的日子！她怎么能再在柴庄住下去啊！因为，现在不只她自己，还有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巧巧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呀！
看来只能有愧婆婆了。为了巧巧，婆婆应该会理解她的，如仙想。如仙在这样一个强刺激下，迅速改变主意，做出了一直带着孩子住娘家的决定。
不知不觉中，如仙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一年多了，已经到1951年夏天了。
“如仙，你一直这样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说不定哪一天会被连累进去！”苏毅是村长，他很清楚现在个个村都在清算历史遗留问题。不少村翻出了旧案清查，如果如仙被安上个包庇罪，到时候就晚了。
如仙娘考虑更多的是今后李家的日子。
“是呀，如衡也大了，如衡也该说媳妇了……”娘没说完，如仙已经明白了：弟弟如衡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自己长期住在娘家恐怕要影响弟弟婚事了。
“你们不能这样呀，我姐够不容易的，不要再为难她了！我能不能娶上媳妇跟我姐没关系。”如衡非常仁义，他觉得姐姐更需要理解。
对于舅舅的忠告，母亲的忧虑，弟弟的仁义，如仙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她在柴庄会让孩子背上一辈子“罪犯狗崽子”的骂名；在娘家长住会影响弟弟的婚姻大事。摆在如仙面前的路只有一条：离婚再嫁，最好远走他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悄悄地过日子，把孩子抚养成人，也算对得住柴柯了！
于是，如仙向卧牛县人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她带着巧巧回柴家住了些天，好让婆婆见见孙女，也算是对婆婆的慰藉吧。
1951年12月9日，在那个大雪飘飞的日子，如仙在卧牛县法院拿到了那张宣纸上用小楷撰写的离婚判决书，结束了她和柴柯的婚姻，也了断了她和柴家的关系。
后来，苏毅舅舅说，如仙离婚离对了。因为激进派果真又追究柴家的问题了，就连柴柯的儿子柴少春差点被“斩草除根”了。假如如仙没有跟柴柯离婚断了关系，假如不是看在如仙娘家是革命家庭的份上，那么，不单是如仙，恐怕巧巧也早受连累了。
“时候不早了，巧巧怎么还不回来？我不能再多等了，您能不能找她回来跟我去见奶奶最后一面？”柴少青的话一下子把如仙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这个……”如仙犹豫了。情理上是应该让巧巧去送奶奶最后一程，可是，政治不讲情面啊。万一对巧巧以后有影响怎么办啊？她可不想让巧巧受到牵连啊。以前没有让巧巧跟柴少青回去，就是这个原因。既然已经做了无情人，那么就无情到底吧。
“这样吧，少青你先回去吧。奶奶没了，家里非常需要你。庄稼地很远，我现在抱着孩子去找巧巧也得大半天。再说，巧巧现在是米家的人，米家的人愿意不愿意让她回柴庄奔丧我还得问问，我一个人做主不合适。”如仙委婉地说。
柴少青听明白了如仙的意思，知道巧巧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了，只好站起身来告辞。
柴少青走了，又一次没有见到妹妹的面失望地走了。
那天，巧巧从地里回到家，娘没有跟她提起姐姐来找她的事，更没有告诉她奶奶过世的消息。巧巧也不曾想到，娘平静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痛苦的心。夜深人静的时候，娘在院子外面摆上贡品，点燃纸钱，默默为巧巧的奶奶烧香祈祷，祈祷她一路走好。
巧巧是几年以后才知道奶奶过世消息的。她既为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遗憾，也为娘的良苦用心感动。或许，这就是现实吧，现实在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