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六月的一天上午，卧牛县北大约三四里地的一个小岗子上，来了两个女孩子，她们还赶着一群羊。
两个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卧牛县中60（一）班的巧巧和谷月茹。这一周是60（一）班的劳动周，她们班分到的任务之一是把学校养的一群羊赶到城北一个乱石岗上吃草。这可是一项挑战性的任务，同学们都纷纷退后，大家不是干不了，而是都嫌弃羊脏，再加上怕丢失羊，所以没有人愿意干。
“班干部起带头作用嘛！”不知教室里谁嘟囔了一句。这下可好，同学们差不多都低下头去或是装着写作业，不去看巧巧。巧巧一看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知道今天分派任务的麻烦又来了。
巧巧只好给同学们做思想工作：“这是学校分给咱们班的任务，咱们怎么也得完成了呀！其实放羊比打扫操场还省劲儿呢，只要路上看管好了，别丢了羊就行了。羊吃草的时候，还可以看书呢！”巧巧细数着放羊的好处。
“真是件好事，这么好的事就让给咱们的团支书！”有个男同学阴阳怪调地说。
“是呀，是呀。”有几个同学跟着附和。
“真纳闷，放什么羊呀！割点儿草弄回来喂羊不就行了吗？谁不是到学校学习来了，却要去当羊倌……”王二群的同桌张义军嘟囔着说。王二群频频点头。自打王二群被老师任命为劳动委员后，王二群公开说风凉话少了，但是可以看出来，他的同桌张义军差不多成了他的代言人。王二群自己不愿意干活儿不愿意得罪人，因为是劳动委员又不好意思说，就唆使张义军推来推去把活儿推给巧巧。这次劳动周值周就是这样，本来应该王二群来安排同学值周劳动，王二群却说这事非团支书干不了，于是分派任务的活儿又推给了巧巧。巧巧似乎成了班里的大管家，又像小班主任似的，只要是班里不好安排的活儿、不容易解决的事最后肯定让巧巧去完成。不过这些时候基本上一个结果：轻活儿、不脏的活儿同学们做，累活儿、脏活儿就留给了巧巧自己。
“你们大家说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养猪又养羊还种菜，村里的活儿学校里都全了。还全派给学生干，你们说，学生哪有时间学习！”一向把学习看得最重的张世荣牢骚着说。
“在家里，我都不干这些活儿！”身材纤细的姚苗苗也撇着嘴说。姚苗苗在家是老四，上面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她最小，全家人都惯着她，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干。
一向娇贵略带洁癖的李丽莎捏了捏鼻子说：“不是喂猪就是放羊，为什么这样的任务总是落在我们班上？”
“对呀？对呀！”这时候附和的人增加了好几个，显然是对巧巧不满。因为每次年级开会都是巧巧参加，而巧巧肯定是发扬风格把别的班挑拣剩下的任务接下来。巧巧总说多干点活儿没什么，反而更让班里多一次锻炼的机会。
看李丽莎说话的表情，似乎她没在教室里，已经到了猪圈羊圈里似的让她想赶紧逃开。
“放羊是学校的安排。咱们国家这两年经济困难粮食紧张大家都知道，同学们在食堂吃饭还没感觉吗？学校养猪养羊种粮种菜就是在一直想办法给我们供应饭食，咱们有什么理由一劳动就挑肥拣瘦？”巧巧有些激动地说。
“毛主席号召说，要自力更生，发奋图强，大家难道都不知道吗？劳动最光荣，谁都嫌脏嫌累，那么我们怎么度过难关呢？学校一周都吃不上一次玉米面饼子了，你们不劳动，还说风凉话，这是正常的班风吗？”不知巧巧今天怎么了，严厉得像老师一样批评起同学们来。
看到巧巧动气了，教室里安静下来，没有人接话了。
不过，巧巧今天真碰上大难题了。以前别人实在不愿意干的活儿，她自己能干就干了。而现在如果让她自己赶着几十只羊出去放，她以前又没放过羊，万一跑丢一个那可是出大事了，这差事没有人配合是绝对干不了的。
巧巧站在讲台上，用眼扫视着班里的同学。绝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故意不看巧巧，个别向来不好使唤的则用眼盯着巧巧，看她怎么办，他们下定决心，不管团支书怎样说，他们是绝对不去放羊的。副班长谷月茹把头低得最低，因为她最担心这个差事落在她头上，但她也知道她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是班干部，又是女生，跟巧巧一起最方便。
当巧巧把目光落到李建晨脸上时，李建晨不等巧巧张口，赶忙说：“你别看我，我可不去那么远，班主任早让我跟赵晓胖弄文艺汇演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劳动结束得早，我们有时间商量商量，要不，到时文艺汇演搞砸了，我们担不起责任。”李建晨一下子用话封住了巧巧的嘴。
文艺汇演的事情巧巧是知道的。校长说了，物质贫乏不要紧，大家紧紧腰带挺一挺就会熬过去，但是精神匮乏可是大问题。针对全国到处粮食短缺人心恐慌的严峻局面，学校要在下周搞一次文艺演出，给大家鼓足士气，消除同学们当中的流言怨语。
“谷月茹！要不你跟我去放羊……？”巧巧征求意见地问。
谷月茹撇了撇嘴，预料到准是这样一个结果。到荒郊野外放羊，她真是不情愿。
“班干部与放羊喂猪似乎不是那么相关，是不是，呵呵！”她自嘲似的说。
不管怎么不情愿谷月茹最终把任务领了下来，巧巧还是很感谢她的。
接着巧巧把同学们在学校菜园里要干的活儿，以及在食堂里帮厨的事都安排了，大家就分头劳动去了。
从学校北门到放羊的小岗子平常走着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但是巧巧和谷月茹今天第一次赶羊，却走了一个多小时，还累得满头大汗。从学校向北过了护城河后，沿路人家就不多了，差不多都是庄稼地了。羊儿不听巧巧和谷月茹的指挥，总是往庄稼地跑，弄得她俩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才把羊群赶到可以放羊的乱石岗子上。乱石岗上没什么树，只有杂草，之外是星星点点的牛粪羊粪，一看就知道这里经常放牛放羊。
站在小岗子上远眺，乱石岗周围近处是庄稼地。南面远处是县城大片房屋；东北大约七八里地之外是一片山，巧巧不知道她的爷爷就死在那里的一个山上；西北面有两个村庄，柴庄在东，王庄在西；西面有一条白带子蜿蜒向东，那是护城河。
巧巧看着周围的景色，心胸突然感觉开阔起来。她想起毛主席老人家在延安时提倡的那句话：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现在学校又养羊又养猪还种菜，一定会度过经济难关的。中国的未来一定是美好的，自己的前途一定也是光明的。
巧巧和谷月茹把羊赶到青草茂盛的地方让羊吃草，就分头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为什么脏活累活全往咱们班揽，往你自己身上揽呢？”谷月茹不解地问巧巧。
谷月茹想：论智商，巧巧每次考试都考年级前三名，她绝对聪明；但论劳动来说，巧巧又绝对是缺心眼。不管干什么活儿她都抢着干，尤其是谁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最后保准是她来做。同学们都私下说巧巧是个大傻瓜。巧巧一个人做傻瓜没关系，可又经常挂上她，真是倒霉。不配合巧巧吧，大家会对她有看法，支持巧巧吧，她又要多劳动。谷月茹觉得该趁今天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说话方便，帮巧巧开开窍！
“脏活累活不也得有人干吗？你要学会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比如今天放羊这件事，是脏活累活吗？”巧巧问谷月茹。
谷月茹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可不像你那么想。我觉得放羊挺好。咱们到这里来空气多新鲜，羊吃草的时候，咱就可以歇着了，可以看书，多好的事！”说着话，巧巧从衣兜拿出一本书，她是从来不放弃学习机会的。
“你……你也真是！跟正常人就不一样。你闻闻羊身上的臭味……”谷月茹看到巧巧满不在乎的样子觉得她不可理喻。
的确巧巧不一样！她曾经在家里干活一干就是三年，她什么没干过？巧巧想，自己能一个人把猪粪都起出猪圈，再用肩一担一担挑到地里，哪回因为脏和臭就不干了？自己多少次大早晨沿街捡拾牛粪马粪驴粪，什么时候不是恐怕捡的少？自己曾经和大人一样比着干活儿，哪天喊过苦叫过累？自己曾经打过水井，比起打水井把双手都磨成泡，现在学校里的任务怎么称得上活儿重？
“谷月茹，我也正想找机会跟你聊聊天。咱们思想上可不能落后。老师一直教育我们劳动最光荣，无产阶级可不能感染上任何资产阶级臭作风。现在国家正处在经济困难时期，我们团员干部就更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艰苦奋斗，积极劳动。红军长征打仗时多么困难，多么危险，都没有退缩过，我们现在有这么好的读书学习条件，干一点活儿怎么能嫌脏怕累呢？尤其你我都是班干部，处处要起带头作用才是呀。”巧巧语重心长地对谷月茹说。
谷月茹的脸色不高兴起来，之前想好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本来她想好心劝巧巧以后多长点心眼少干点活儿，没想到却被巧巧教训了一顿。心里不高兴，可又挑不出巧巧哪句话错来，谷月茹觉得特别郁闷。
过了好长时间，巧巧已经沉浸在书中，只听谷月茹说：“昨天数学老师找了我和学委，让明天到他那里登记小测的成绩，我就不能来这儿了，你明天找别人跟你来放羊吧！”
谷月茹是那种表面上温顺从不直接顶牛儿但暗地里死有主意的那种人，她很会说话，很会讨老师们的喜欢。如果不是学习差一点，班长的位子非她莫属。数学老师是谷月茹的一个远方亲戚，所以有了数学老师的关系，别人更对她刮目相看。
上周四数学小测了，但是到明天都过了四天，这么长时间才登成绩，根本不可信。巧巧当然知道谷月茹是有意找借口逃避放羊，不过她打出数学老师的招牌，弄得巧巧不好直接反驳。
沉默半晌，巧巧说：“这一周是我们班的劳动周，学校规定劳动周是每个人都必须参加的，如果数学老师另有安排叫你们，那么你们就去吧。我让班主任安排别人好了！”巧巧的话柔中带钢，她把学校规定和班主任说出来，显然是警告谷月茹不要耍小聪明。
谷月茹的脸色很难看，没想到巧巧一点情面也不留。数学老师只是任课老师，他不可能跟班主任作对，巧巧真要是捅到班主任那里，那么以后的各种奖励她可能会受影响了。谷月茹脸色青青地说：“好像你认为我逃避劳动找借口似的，不信你可以问数学老师去。我也不想让别人说闲话，这样吧，我跟数学老师说一声，我们脱不开身，不帮他登记成绩了。不过这么多班干部，我建议还是大家都轮着放羊，这样比较公平，看书的机会不能总让我占了！”
巧巧看了谷月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既然谷月茹已经退了一步，那么自己也就让一步吧，省得一点小事闹得破坏团结，也让老师学生都知道了。“那好吧，明天我请组织委员替你。”
在巧巧和谷月茹放羊的时候，学校食堂里，60（一）班的20名同学正在热火朝天地帮厨。有的同学择菜，有的同学切菜，有的帮助打水，有的帮助和面，有的帮助鼓风吹火……大部分同学是来自农村的，干活都不在话下的，只有个别家庭条件好的，比较娇气，时不时地喊累、偷个懒耍个滑什么的。不过，在巧巧的带动下，60（一）班绝大多数同学都是理解学校困难的。自私自利、调皮耍滑的学生还是极个别的。60（一）班因此也一直被学校评为先进班集体。
唯一让巧巧感到不足的是，班里的文体人才少，文体活动不如别的班强。60（三）的班长袁荣芬能歌善舞，把文艺活动搞得特别活跃。60（四）班则体育占优势，班里有几个特招的运动员。而60（一）班文体活动最好成绩拿过第二。
说起文体活动来，这是巧巧最薄弱的方面。巧巧的体育一般，唱歌演戏又不拿手，所以每逢学校或班里搞文艺活动，她一般都是组织和参与服务，做些给同学看管衣服、倒水、跑腿的服务，不能上舞台唱主角。这时候班里最活跃的就是文艺委员赵晓胖了；到开运动会时，巧巧会带领一帮女生给运动员加油助威、送水、看管物品……体育委员郭大力会在这个时侯发挥出核心作用来。但是不论是文艺活动还是体育赛事，巧巧的组织管理能力是不容忽略的。班里单人奖项虽然获得的次数少，但集体组织奖项一般都不会旁落。学校里谁都知道60（一）班组织管理上最周密、队伍最整齐、场面最有气势。
“米巧巧真棒！”不少人夸赞巧巧，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确实很多人想不到，巧巧外貌平平却身兼数职——年级少先队大队长，民兵连指导员，班里团支部书记，检查组长，课代表，后来还当了学校联络员……怎么会成绩那么优秀？每次考试肯定都在年级前三名。学校里组织什么重要活动，少不了巧巧参加；县里召开团代会，肯定是巧巧代表学校出席；地区领导来学校，也是找巧巧座谈……总之，如果学生有机会出头露脸，到了巧巧这个年级里，基本上都是巧巧的事。
巧巧经常被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名表扬。巧巧也自然成了卧牛县中学一个人见人夸的榜样。难怪同学们都对巧巧好奇：怎么参加那么多活动，学习还是那么好呢？巧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呢？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话就是巧巧的写照。巧巧骄人成绩背后是超过常人的辛勤付出，是非同一般的毅力支持，是绝非寻常的艰苦磨砺。
由于身世坎坷，家境贫寒，冬天时，巧巧两只手上的冻疮严重到和手套黏在一起，撕心裂肺的疼，写字几乎握不住笔。两只脚冻后红肿得像胡萝卜，袜子和冻疮黏在一起脱不下来，走路踮着脚不敢用力踩地；夏天时，巧巧仅有的一身衣服晚上洗了白天穿，有时不干就湿着穿在身上；她没有钱买蚊帐，被蚊子叮咬得难以入睡，在困乏中背课文捱到天亮。别的同学住宿会时常有家里人来看望，捎点吃的东西贴补贴补肚子，而她要把食堂里一周供给一次的玉米面饼子省下来捎给姥娘吃……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巧巧从来没有抱怨过，没有产生过半点厌倦和畏难情绪，而是争分夺秒地去学习。这种学习精神学习毅力怎么可能不让她在几百学生中出类拔萃呢。
巧巧在学校过着紧张、艰苦但快乐的日子——她的学习成绩优异、她的活动繁多，她的生活充实。巧巧沉浸在上学带给她的快乐里，根本想不到未来会有什么困难能压倒她，有什么厄运等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