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树很伤心,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场战役中输给曹小树这个王八蛋。这让他很气愤,他决心扭转局面。
曹大树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去了白苓家,和他一起去白苓家的,还有一块油腻的腊肉。白苓是村里著名的媒婆,她嫁过来没几年,男人李斜眼就在崖上摔死了。如果不是为了给奄奄一息的婆婆送终,也许她早就嫁了。这几年,她主要靠给人说媒过日子,村里的不少人家都是她搓合的,这让她在村子里获得了良好的名声。曹大树看看四下没人,就轻轻拍响白苓家的大门,把白苓从门里拍出来后,他啥话也没说,把腊肉往白苓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白苓感到很奇怪,她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曹大树的用意。
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曹大树都去给白苓送东西。昨晚送一个瓜儿,今晚就送两棵白菜……总之花样繁多。猜测了几个晚上,白苓以为曹大树喜欢她。再次看到曹大树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姑娘似的害羞得脸都红了。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曹大树把话挑明了,她才晓得是自己一厢情愿。曹大树要他帮忙找个对象。白苓问他要啥样的?曹大树吞吞吐吐地说,你看着合适的就行了。白苓说,你总要说个标准嘛,又不是我找媳妇,咋能我看着合适就行。曹大树想了半天,也没想清自己的标准,他干脆就扭头走了。
尽管白苓对曹大树有点失望,但作为一个出色的媒人,她忠于职守,很快就带着一个寡妇进了曹大树的家门。寡妇不寡,人多势众,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小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曹大树显得有点局促,好像是他要嫁人一样,脸都红了。他为寡妇和她的几个孩子做了晚饭,并给她烧开了洗脚水。之后,他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寡妇,他在板凳上睡了一夜。只是这个夜晚他没有睡好,寡妇的几个孩子轮流哭了一个晚上,就像一条河水在哗哗地流淌,吵得他整夜没睡踏实。
第二天早上,曹大树红着眼睛给寡妇煮了一锅面条,然后把她和她的队伍打发走了。
没过多久,白苓又给曹大树带来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满脸的雀斑,长得不算好看,但曹大树不在意这些,只要对方没带着几个孩子来他就放心了。白苓以为,这门亲事十拿九稳,但她又猜测错了。第二天,曹大树就愁眉苦脸地找到她,说这个姑娘你从哪里找来的?白苓说,我从花红寨带来的,她家就在不远的花红寨。曹大树说,那你就做件善事,赶紧把她送回花红寨吧。黄莲不明白他的意思,说到底咋了?曹大树皱着眉头说,这姑娘实在太懒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她还不肯起床,真的太懒了。白苓奉劝说,别挑选了,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再说条件也不是很好,你还挑选啥呢,依我看啊,将就过下去算了。曹大树叹着气说,她这样懒惰,将就不下去啊,你说娶了这样的女人,以后还咋过日子哟?
白苓后来又给曹大树介绍了几个对象,可高不成低不就,没有一个谈成的。曹大树央求白苓好好给他找一个,白苓摇着头说,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看难找了。曹大树说,你再想想办法嘛,你总不能忍心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曹大树正在做梦的时候,忽然被雨水淋醒过来。
房子太老了,屋顶上的茅草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朽烂了,以至于雨水无遮无拦地从洞里漏进来,一直淋到曹大树的床上。被淋醒之前,曹大树梦见自己娶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他还梦见自己喝得烂醉,正被两个邻居扶着走向洞房……就在紧要关头,忽然醒了过来。无论咋说,这都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曹大树看了看天上,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楚。雨水就像沙子一样,唰唰地落在他的脸上,片刻功夫,他的脸就被全湿了。
曹大树找来一张胶布,像猴子似的爬上屋,打算修补漏洞,以防再次进雨。房子太古老了,早就过了保质期,曹大树像只壁虎似的在上面爬来爬去,他稍不注意,突然像雨水一样从房顶漏了下来。经过短暂的坠落后,他叭嗒一声掉在楼板上。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摔散架了。他试图从楼板上爬起来,可他的挣扎徒劳无功,他痛得泪水都流出来了还是没能爬起来。他想叫喊弟弟曹小树把他扶起来,可他张开嘴,蓦然想起他们已经分家了,在分家之前,还打过架。于是,曹大树重新把嘴闭上了。他没法不把嘴闭上,他伤得太严重了,如果张着嘴,他痛苦的呻吟一定会从嘴里钻出来,并且钻进曹小树和黄莲的耳朵里。曹大树不想让这对奸夫淫妇听见,他愤愤地想,就算摔死也不求他们。
曹大树在冰冷的楼板上躺着,就像一块猪肉那么堆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的痛楚终于就所减轻,这进候,曹大树才顺着楼梯,艰难地爬下来。曹大树躺在被雨淋湿的床上,伤心地想,天晴以后一定要翻修房子,不然没法再住了。在曹大树的殷切盼望下,雨水总算在两天之后停了。
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曹小树提着锋利的镰刀,拖着一条不太利索的腿往山坡走去。他准备割些山草回去翻盖房子。他的左脚还有些疼痛,走路时不能太用力,用力过度疼痛就会像无数条小蛇那样爬满他的全身。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好好养伤,但是,只要想到破破烂烂的房顶他就躺不安稳了。他害怕阴天,更害怕下雨。前两天,雨水把他的屋子浸坏了,屋里到处是泥水,简直像片沼泽。抬脚踩下去,脚板马上就看不见了,像是两根木棍子戳在那里。如果不是他在屋里铺了两排石板,现在还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走到山坡上,曹大树说不出的兴奋,看着满山疯长的野草,他觉得仿佛看见一个无边无境的大房顶。曹大树顾不上脚痛,提着镰刀,一头扎进比他还高的草丛里,然后手起刀落,迅速地割起来。他走到那里,那里就像有一只飞奔的兔子,风不吹,草也动。曹大树动作敏捷,他把镰刀挥舞得像个车轮子,没多大功夫,山草就被他割出一个大豁口。
曹大树割着山草,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他一边割草一边盘算:现在我已经有桌面大的房顶了,现大差不多有门板大的房顶了……就在他估计自己割到半边房顶的时候,他累得干不动了。他喘着气钻出草丛,想找个树阴休歇。天气太热了,他觉得头上就像顶着口滚烫的大锅。
曹大树坐在一棵大树下歇凉,大树弯来扭去的,好像很痛苦似的。曹大树拍拍那棵树,说伙计,你遇上啥想不开的事情了,其实没啥好伤心的,咬紧牙关挺挺就过去了,真没啥大不了的,别做出这个难看的样子。说完,曹大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早上烧熟的洋芋就啃。他有滋有味地啃着洋芋,又摸出一罐茶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他觉得自己活得很舒畅,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住的……当然,这房子稍微有些破旧,但并不要紧,割些山草回去翻修一下就行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娶上媳妇,但这也无关紧要,等姻缘一到,媳妇也许就有了。
曹大树吃饱喝足,提起镰刀正准备重操旧业,忽见还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下草丛晃动。曹大树只当是有兔子,他握紧镰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想今天晚上也许能吃上兔子。曹大树走过去,伸着脖子一看,他吃了一惊。他没发现到兔子,却看见弟媳黄莲正和李保田在草丛里搞事。黄莲两条长长的腿架在李保田的肩膀上,看上去就像李保田扛着两杆冲天炮。曹大树高兴极了,他激动地想,曹小树啊,老子让你莫娶黄莲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过门没几天就给你戴绿帽子了。
曹大树乐了一下,忽然又想,这样不行啊,事情关系到我们曹家的脸面哩。曹大树想冲过去揍李保田一顿,但又感到这样做并不妥当,李保田是村里的会计,大小也是个领导,得罪他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再说曹小树刚和自己打完架,犯不着为他出头。这样一想,曹大树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曹大树不想惹事,但又不能撒手不管。他正左右为难,忽然看见曹树立的婆娘杨大嘴背着一篓木叶从远处走来。曹大树拍拍脑袋,他就拍出一个主意来了。他走过去和杨大嘴打招呼,唠了几句家常,然后就把嘴凑到杨大嘴的耳朵边,把自己看见的事告诉她。看着杨大嘴一惊一咋的样子,曹大树觉得有些想笑。但他只是这么想,他没笑,他的脸上很严肃的样子。杨大嘴背着木叶要走的时候,他还故意交待杨大嘴别乱说,他说,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种事晓得的人太多就不好了。其实,曹大树清楚杨大嘴的脾气,这个臭婆娘是村里大名鼎鼎的人物,在迎春社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基本上所有的花花事,都是通过她传播出来的。曹大树晓得最多半天时间,杨大嘴肯定就会像只信鸽一样,把这个消息传到曹小树的耳朵里。曹大树想想就兴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曹小树听到杨大嘴从山上带回来的消息,就像屁股被狗咬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跳起来落下地后,他撒腿就跑,准备去补救。他跑了几步,忽然又站住了。他把自己的胸口拍打得啪啪闷响,好像做错的是自己而不是媳妇。他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恨恨地说,这个臭婊子,这个臭婊子啊!杨大嘴急于看热闹,便说,你媳妇偷汉子你难道就一点也生气么?
曹小树觉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说我咋不气哟,我肚子都快气炸了,你说我媳妇偷汉子我能不生气吗,如果这样我都不生气我就不是男人了。杨大嘴说既然生气,你咋不去找她们算账呢?曹小树说,我去干啥,我现在去已经晚了,她们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杨大嘴说,那你不去看看啊?曹小树伤心地说,看个屁,现在去已经晚了,说不定人家已经收工了,去也没用了,既然去也没用了,我还去干啥,去了也是白跑一趟。杨大嘴还不甘心,她说那这事就这么算了?曹小树眼一瞪,说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等黄莲回来,我就狠狠地揍她一顿,这个臭婆娘不打不行了。
杨大嘴走掉后,曹小树一个人站在院落里朝山坡的方向张望,他决定黄莲一回来就开打,一定要打得她满地找牙。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好过了许多,好像他已经打过黄莲了。曹小树一直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模样,就像是电影里那个给八路军放哨的王二小。曹小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坡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了。他眼睛都看酸了,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就像根正宗的小树似的戳在那里,他想在第一时间收拾黄莲。其实,他啥也看不见,山坡太远了,远在他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曹小树只是想这样看着,这样看着他就觉得自己尽到责任和义务了,这样看着他就会觉得好受一点。
傍晚,太阳就像一片枯黄的木叶,摇摇欲坠地挂在西边山头。这时候还没见黄莲回来,曹小树心里很是烦躁,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他觉得现在已经不是把黄莲打得她满地找牙这样简单了,一定要打得她连牙都找不到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