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忆春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泪水。强烈的白炽灯光照在左右峰那硬线条的脸上,显得面部起伏、五官分明。尚忆春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的青葱岁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左右峰的爸爸。
尚忆春从左右峰的手中发现一张发黄的照片,眼泪如同涨了潮,顺着脸颊一径淌了下来。那是尚忆秋怀抱着六个月的左右峰,在太阳岛上的一张留影。照片上北国的达子香花,还在漫山遍野地开放着。但背景中的人物却在尚忆春的脑海中早已渐渐模糊。
尚忆春坐在椅子上陪着昏迷的儿子。天完全黑了,整个世界沉浸在无边的荒凉、无边的回忆之中。一切都影影绰绰、歪歪斜斜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艳丽的一串红,从窗户外的阳台板上延烧出去,直到苍茫。
两天后,左右峰才从昏迷中完全醒来,醒来便看见病床边挤满了人与花。为首的是尚母,她又怜爱又生疏地在一边纠结着。
尚忆秋紧跟在尚母后面。左右峰的岳父柳冬阳本与尚家相熟,但自从退休还乡后,就离开了高河市。此时在军区总院与尚家人相见,大家均是悲喜交集,免不了叙阔泣笑一番。
柳冬阳见左右峰醒来,挤到病床前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醒来了。女婿,我告诉你,我请谷安之先生给你算过,他说你的名字中含有两个山峰,所以左右不顺、处处坎坷。我做主改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左右平吧。”
尚忆秋习惯地总结说:“虽然古话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但这过日子的事毕竟不是写文章,还是平一些好。我同意。”
柳冬阳顺势说:“那就这样定了。右平,你看,这是你姥姥。看到你这样,你姥姥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左右峰对自己被改的名字未置可否,只是惊讶地要自己撑起,尚母满脸泪早从纵横交错、九曲十八弯的皱纹里缓缓淌下。尚忆秋忙说:“右平,你就这样躺着,不要动,好好养伤。这些年委屈你了。”
尚母抹眼泪说:“可不委屈?这些年都是你那娘和你姨妈的不是,姥姥说过多少次了,总惦记着要把你找回来,可哪一次不是姥爷不听、姥爷不叫的?也是老天有眼,知道姥姥黄土埋到脖子上了,才有机会骨血相认了。”
柳冬阳赔笑说:“这也是因祸得福。”
尚母点头说:“那也算是。来,苦命的孩子,姥姥来给你引荐。”
尚母指着众人一一介绍道:“你姨妈忆秋,早该见过。你小姨忆美,后面是你表哥尚须,你表嫂兮兮,你表妹可儿今天有事,一会儿才到。”
尚母顿了一下又说:“你娘让我刚才给撵走了,省得让你看着不自在。孩子,以后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姥姥说。”
左右平和妻子静薇青梅竹马,从小跟着岳父柳冬阳长大,家对他来说一直是残破不全的概念,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家人。
这第一次见面,身体又虚弱,而且隔阂了许多年、许多事,亲热不得、生疏不得,左右平只有一个个地环顾过去。
尚母又说:“你媳妇那边我们也都去看望了。好年轻漂亮的丫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牢狱之苦。忆秋现在退了,出个面估计理她的人也不多,你娘倒是还在任,却更不好出面。你说这官当的,不退也办不了事,退了更办不了事,说说当官为了啥?忆美,你那公公伍书记那边只有你盯着,亲戚六眷的,他总应该帮我们使使劲。就是你公公故作清高,眼里没有我们这些穷人亲戚。只要我那女婿拿个鸡毛当令箭使,总能唬住几个人,把事轻巧办了,把静薇这孩子救出来最是要紧!你们个个振作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尚母说着又抹眼泪。
这时有人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屋内有人笑说:“‘高河小姐’回来了。”
尚母见了尚可才高兴起来:“可儿,来,见过你表哥。右平,这是我们家最美的丫头,和你媳妇比比估计也输不了多少。”
尚可见左右平已醒,羞涩得不敢上前。左右平打量着尚可,果然青春妩媚、靓丽动人,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思细看,只淡淡一笑。
尚可对尚忆秋说:“妈妈,撞我表哥的那人,我今天见到她了。那人我恰巧认识,是我们选美比赛的冠军‘冷瓷’,名叫陶花媛。”
尚母骂说:“这是哪家的疯丫头?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撞了人还脚底抹油拔腿跑了,也配当什么冷刺、热刺的!这回吃了官司,要好好治她。”
尚可知道姥姥耳背眼花,拎不清,啃着手指头笑说:“那个‘冷瓷’是陶瓷集团董事长陶醉的女儿,为了这事已花了不少钱,今天又找我过去,要我传话给表哥,希望私了。”
尚母更生气地说:“无法无天了,我的外孙子也不能白遭一回罪,谁也不比谁穷多少,怎能任凭她花钱了事?”
左右平听了尚可的话,觉得私了也好、公了也罢,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心灰意冷。但是面对一大家子出谋划策的人,左右平也是盛情难却,只好任由他们尽情热心,自己不想再多说一句。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一人,却由不得左右平冷淡一分钟。
那人捧着一束花,有些踌躇地蹭过来。左右平见了此人,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喜怒均从心起。当着许多人的面,也不好暴躁发作,只是冷若冰霜地丢了一句话:“你干吗来?”
其他人不知道深浅,被左右平的态度吓了一跳,均不好吱声。只有柳冬阳认识此人,知道他叫成本,便示意他近前说话。
成本当然是有备而来,看到左右平这样的冷冰冰,也不意外。只是千头万绪的事,他也不知从何说起,立在那儿反倒僵住了。
左右平见成本不吭声,实在忍不住,只好接着说:“你也敢来,你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不是跟着边妮娜走了吗?”
成本这才说:“左总,你不能怪我。边妮娜是代理总裁,她起了坏心,我也挡不住。但是我大事不糊涂,她只带走了一千万,其他的钱都被我转移到了秘密账户,这些钱都有账目,一分也不会少,等着你查收。”
大家都惊讶地愣住了。成本把当年边妮娜如何着急先走,令自己留在国内转移资金,她在国外便于接应的计划细说了一遍。见大家仍是云里雾里,成本又把他如何左右为难,但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坚信左总能够东山再起,于是决心潜伏起来,以保全左家财产的心路历程一一倾诉。
左右平不等听完,爬起来抓住成本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尚母表情丰富,听了半天虽一知半解,但知道对左右平是个天大的好事,合理地赔了一串眼泪:“多好的小伙子,没有辜负你们主仆一场。”
左右平方才开口喊人说:“姥姥、姨妈,这个成本,他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忠实可靠,以前的事多亏了他。”尚母、尚忆秋两个人的热泪更是立马滚落下来,旁边的亲戚们也都心里温暖着,长舒了一口气。
左右平突然激发了生机,精神顿时大好。他意外地对旁边的尚可说:“表妹,陶醉也是我的熟人,他要来谈,也好,反正已经撞过了,这件事也只有尽快了结。公司的事、静薇的事,都远比它重要。”
尚母颤巍巍地说:“好孩子,好,好,一切听你的。你们年轻人处事自然明白轻重缓急,冤家宜解不宜结。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菩萨保佑。亲家公,你这么一改名字,万事都改过来了,都顺顺溜溜的了。干脆,这一次改到位,不叫什么左右平了,叫尚平。本来这孩子就是我们尚家的骨肉,从今往后啊,我就有两个孙子了,一个尚须,一个尚平。”
左右平正踌躇着,尚忆秋却说:“老太太,关于右平这孩子的身世,现在也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外人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成本和边妮娜。边妮娜跑了,我估计她也不敢回来,成本又像自家人一样了。现在忆春还在当市长,右平好了以后呢,肯定还要出来在高河做事的。妈妈是市长,儿子做生意,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没事也会有事。虽然可以不瓜田李下,但当官也不是罪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做些事业呢?既然这件事以前是个秘密,那还是让它保密下去,我们把这事还搁在心里头,这对以后的运作应该都是有好处的。”
尚母还要说话,尚忆美却赞同地说:“这样子最好,形式上没有关系,实质上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互相关照起来一定更方便。”
柳冬阳也十分欣喜,他说:“右平这边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大家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忆秋,你陪着姥姥回去吧,你们都一起回去休息,这边尽管放心,我陪着。”
尚母抓着柳冬阳的手说:“亲家,你这名字改得好啊,不管是左什么平还是尚什么平,反正都要平平安安的。那个叫谷安……谷氨酸的什么老先生,一定要重金酬谢才是啊。”
尚母又颤声说:“这些年多亏亲家公了,我们这些做娘亲姥姥的,比起来只有惭愧的份儿。老天可怜我,好在我身子骨还硬朗,还来得及疼他。亲家公,你应该回去歇歇,我在这儿伺候着。”
尚母身体虽然硬朗,但毕竟年岁已高,连日担忧、熬夜,难免有些吃不消。柳冬阳自然不让,其他人也怕尚母累出病来,一起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走。
这边左右平留下成本来,把公司的事仔细地盘问清楚。左右债券的事,银行贷款的事,成本将左右平不在时的一切事由不胜其详地细说了一遍。谈到边妮娜时,左右平疑惑地问:“你为何不跟边妮娜出去呢?在那边既财务自由了,又有二人世界过,多好!”
成本长吁一口气说:“左总,你还说这话。我虽然眼馋那边妮娜,也眼馋那钱,但这等事我不能做。我成本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大是大非我分得清楚。”
左右平由衷地对成本说:“人爱历史,鸟爱羽毛,这个自然是正道。公司能够起死回生最为重要,以后你就是左右天下集团的副总裁,少不了有你赚钱的时候。你找老婆的事也交给我来代办,公司大大小小的事你都要替我管起来。成本你听我说,跟着我干,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成本笑说:“边妮娜一定以为我独吞了那些钱,现在肯定把我恨到骨头里了。我整天惦记着那银行账户也不得安生,昨晚碰巧看到《高河晚报》,说什么新一届河姐‘冷瓷’福无双至,左右天下集团老板祸不单行,我才知道你既然被车撞了,那肯定是出来了,定是自由身了。左总你出来了,我就解脱了,我等的也是这一天。等你身体好了,我赶紧将那账户交接给你。”
左右平摆手说:“我不在时你都能管好,何况我在的时候,现在你还需要交接什么呢?一切你照样管着,等到事情理出个眉目来,再把那些钱转到公司大账上不迟。对了,陶醉你也认识,帮我约他明天到医院来谈,这是我重出江湖第一件要办的事。”
次日,陶瓷集团董事长陶醉来到总院干部病房。陶醉人未到笑先闻,体己地握住左右平的手歉意地说:“左总,听到这事,愁死了!小女有眼无珠,让您受惊了,但是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依我说,这也是机缘。我就不明白,您一个大老板,没事跑到马路中间晃荡做什么呢?愁死了!依您的身价、身份,自己走路那多不合适呀!
“那天我女儿说她撞了您老人家了,我还死不相信。我说呀,‘你这丫头真是活该倒霉啊,你就是把车开到天上去,也没有福气撞到左右天下集团大老板一根汗毛啊,左老板还需要自己走路吗?’说起来您要生气,要是撞到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早就搞定了,也不至于这么麻烦,愁死了!现在冲撞了您老人家,只有我来谢罪了。好在我们交情一场,且饶了你家侄女这一回。要说您左老总也不容易,一个刚被捞出来的人又遇到这等事,愁死了!我说,捞出来的有捞出来的好处。柴胡不也进去过吗?我告诉您,他硬扛着,一个人也没有牵连,有肩膀!现在只要有赚钱的机会,哪个也不避他,我前天还跟他合作了一把。愁死了!当然了,我也没什么能被他牵扯的。您进去了,也没害人。当然现在也不顺,但只要我陶醉能做的,您尽管吩咐,我想我一定能帮衬您一把。否则,你我都要花钱,却白白地让那警察局的人渔翁得利,也没什么意思。”
左右平听了陶醉七扯八拉的话也不计较,只是瞅准机会抢过话头说:“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花钱摆平。你我兄弟一场,不至于纷争到如此田地。只是我有两件事,你不得不依。”
陶醉拍着胸脯说:“哪两件?莫说两件,两百件也依你。”
左右平从容地说:“第一,那辆卡宴原是我的车,得物归原主,当时左右天下集团拍卖了多少钱,我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你家千金;第二,我用左右大厦抵押,借给我一个亿资金周转,利息按银行的标准走。”
陶醉放心地大笑道:“那辆车哪是小女有资格坐的?一定送还,一分钱也不能要您的。但您真要给钱,我也不能强推不要,好像骂您没钱似的。您用左右大厦抵押,我们给您两个亿,有您这么精明的老板帮我赚利息钱,我还不放心吗?说实在的,我不怕您不还钱,就怕您还钱,愁死了!您要是真不还钱,左右大厦就是我们陶瓷集团的了,愁死了!——莫怪前一段时间您不顺,左右大厦能盖在青衣巷口,哪个不眼红呢?您这几年太那个兴旺发达了,所以命中注定有点小小的波折,这也合乎情理。否则,全高河的人不都看着您左总玩了?左总,我们今天谈得开心尽兴,一言为定,回家我也好给老婆、女儿交代了!愁死了!愁死了!承谢,承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