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人大代表老刘头
1971年的秋收季节,大队放映露天电影,是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中国各地的纪录片,全大队的人都去看,我能碰见一块儿参加文艺活动的知青“战友”。六队的“战友”是小于,一个黑不溜秋的回乡青年,人挺单纯,我每次见到他,都会聊一会儿。
有一天,我俩在田地里碰上,互相又交换消息,他忽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林副主席……叛变了。”
我大吃一惊,但又觉得很正常——就这么瞎搞吧,什么事儿搞不出来?
没过两天,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传达到平民一级,各队社员开会传达,后来又陆续下发了学习材料,从井冈山说到辽沈战役,社员半夜半夜听我读文件。
这以后,国家的社会生活稍微正常了一点儿,召开了“四届人大”,会上提出了“四大现代化”。
我们大队,还出了一位农民人大代表,是全国的,政治待遇相当高。那位代表,就是6队的老刘头。老刘头相貌生得好,人高马大,有络腮胡子,崭新的黑棉袄一穿,绝非凡人。要是演戏,是标准的贫下中农形象。他是党员,但没有任何党内职务,只是6队的生产队长,选作人大代表最合适。
老刘头进了京,回来做了传达。他一个文盲,去参会也不过就是听听、鼓掌、投票。回来传达时,也没讲出什么名堂,只是对社员说:我们要防止片面的资本主义。”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要防止变相的资本主义”。
至于他自个儿发明的“片面的资本主义”是啥,我到今天才明白了一点儿。
老刘头总体上还不错,很懂官场规矩,但又没有乡村权贵的那种阴坏,我后来曾因在招工问题上受大队书记压制,去求过他,他虽表示爱莫能助,但也表示了些许同情。
他的水平,够不上什么全国人大代表,但他发明的“片面的资本主义”,我到啥时也忘不了。
三十六、蒋二狗子
按照我们现在的想象,20世纪70年代那时候,农村里“贫下中农”地位最高,其实不一定,乡村有乡村的法则。我们那个屯儿,不完全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而是按照家族划分。
一个村子里,比如姓王的多,且又占据了生产队(俗称“小队”)的队长和会计职务,那这个家族里所有的人,都很牛,当然地主富农分子除外。
我们生产队,大姓是老高家族——外甥当队长,老二当会计,老小在大队当民兵连长,还有两户是下放工人,这是相当显赫的家族了。老高家是中农成分,但在村里,地位一点儿都不低。
至于零散的外姓,不管是中农还是贫农,一律是弱势群体。
我们屯儿有一家姓蒋,是孤姓。当年看他家这姓挺怪,大伙都避之不及。老蒋家的主妇,是个很泼辣的娘们儿,得罪了不少人。结果,生产队分给老蒋家的宅基地,是在远离村子一里地的地方,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所房子,歧视的意味很明显。
老蒋是个窝囊废,连话都说不利索,在家里是老蒋婆子主攻。回想起来,老蒋婆子也算个性情中人,容不得对她家不公道。据说,有一次她跟小队会计起了争执,激愤之中,忽地就要脱库子——恶心死你!吓得会计面无人色,掉头就跑。
这一家,恨透了家族歧视,乐得跟村里谁都不来往。
老蒋婆子特别能生育,有7个孩子,全是儿子。除了大的两个是成人外,其余5个,从少年到儿童不等。这家的孩子一出来,站在那儿,一个比一个矮那么点儿,记录了岁月的年轮。
儿子多,在农家是好事,但超级多,也就走向了反面。老蒋家的小孩子穿不起鞋,大冬天的还光脚丫,耐寒能力超强。这一点,连老农们都惊叹。
他家的老二,外号叫“蒋二狗子”,生得膀大腰圆,在生产队里是第一名大力士,饭量也是第一。二狗子会摔跤,会使蛮力,看那样儿连老牛都能扳倒。这一点,在屯儿里也有口碑,没人敢跟他过招。
二狗子自然也受歧视,干活儿时,老高家的小伙儿老变着法儿骂他,如果超过了底线,他就要鸡头白脸跟人家摔跤,一般人只能告饶了事。
有一次,忘了是什么原因,他忽然跟我叫板。我以前跟同学请教过几招,并不怕这头蛮牛,于是就说:摔就摔!”
旁边的老农脸上颜色都变了:你可不能跟他比量!”
二狗子哪容我多想,上来就用双手搭上我肩膀,支上了架子。这家伙确实是有蛮力,但我有巧劲儿,僵持了一会儿,我就使了个“大别子”——把一条腿伸到他的身后,别住,然后把他上身猛地向后一推,“哐当”就把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二狗子在摔跤上从没有失败记录,被我摔得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爆响一片叫好声。
这事儿,成了新闻。
民兵连长当时不在场,第二天还特别问我:听说你把蒋二狗子摔倒了?真的?看不出啊!”
三十七、魏大爷和魏大娘
我在“文革”前,只念过初中一年级,那时候不学英语,学俄语。那年头中苏早已闹翻,学俄语其实已经没用了,可是,学校里只有俄语教师呀。
因此,我现在还记得几个俄语单词的读法。
考考你们吧。英语说“再见”是“拜拜”,日语说“再见”是“沙哟娜拉”,那么,俄语呢?
——是“打死魏大娘”!
这魏大娘也不知道惹着谁了,就在那个年代,被初学俄语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打死”。
我下乡的集体户,隔壁还真有一位魏大娘,她和老伴魏大爷,是乡村里的另类老农。
魏大爷、魏大娘有儿女在城里,是当干部还是当工人,不清楚。老两口都不参加队里劳动,到年终分配,拿钱买口粮。
两人原先就是老户,在屯儿里有房子、有自留地,儿女能供养他们了,他们也就不劳动了。
魏大爷和魏大娘,两人性格很不同,形成强烈反差。
魏大爷不苟言笑,平日里死瞧不上我们户的女生,有女生翻墙去他家院子偷摘海棠果,他察觉了,举着掏灰耙子就撵,追到墙头破口大骂,吓得女生差点儿尿裤子。屯里人都不敢招惹他。
魏大娘却是一副好脾气,都50来岁了,还在发髻上扎个红头绳。从她的脸相看,早年肯定是个俊俏女子。她性情活泼,动作神态上,居然还有小姑娘的范儿。
这两口子是怎么搭配到一块儿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知青到农村,农民其实不怎么欢迎。一是,你去,就摊薄了人家的平均收益;二是,城里孩子沦落到乡下来了,与他们有何干?他们只是幸灾乐祸,看笑话。
真正对知青有点儿怜惜的,也有。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有儿女在城里做事儿。
他们是爱屋及乌了。
这些城里人的农村家属,见到我们就亲。魏大爷跟邻居哪个人都不说话,就跟我说话。他还瞧不起我们户的那些从镇里来的知青,在他的观念里,镇上的居民本来就是屯老二,狗屁不是。
我有时候愿意上老魏家坐坐,聊聊。
魏大娘看我在他家看书,就乐呵呵地说:这孩子,就乐意看书哈!”
过了几天,魏大娘忽然跟我说:我们老头子说了,你在集体户,吵吵八火的,能看好书吗?你搬我们家东屋来住吧。”
我当然乐意。
老魏家的东屋,有炕,但没人住,屋子是做了仓库用。从此我就在老魏家扎下了根,只是吃饭时翻墙回集体户去。
在老农家里住着,感觉跟集体户完全不一样,真清净,赶上“竹篱茅舍”了。我对乡村的部分好印象,很大程度是从老魏家得来的。
魏大娘在干家务时,老是自说自话,嘀嘀咕咕的,一会儿跟猪说话,一会儿跟鸡说话,乐观得很。平时队里有事儿,魏大爷不屑于去参加,都是叫魏大娘去。魏大娘每次出门,都要特意打扮打扮,还要在里屋的镜子里照一照。
这老太太,谁还看你啊——她是把少女时代的习惯保留到了老。
我在他们家,整整待了一个夏天带半个冬天。我想,老两口在屯里是孤老,要是有个女儿的话,背不住能嫁给我。要是有这么一对儿农村爹妈,也挺滋润啊。
魏大爷整天不说话,老咳嗽,咳完就狠狠往地上吐一口痰。
他家的东屋,梁上挂着苞米穗子、镰刀、锄头,安安静静的。我一看书,魏大娘就给我搬过一个炕桌来,嘻嘻哈哈地说:来来来,秀才读书了。是不是,孩子?”
过后我才知道,在这屯里,外人要是想上老魏家借住一晚上,那都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