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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物篇 (8)

时间也就这样过去,去年八九月间,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诉我的儿子,要我到医院里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这是要同我最后诀别了。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同儿子到了他住的医院里。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样宽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进中南海相比,我这一次是来同老友诀别的。乔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着氧气。床旁还有一些点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看来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态是安详的,神志是清明的,一点没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样慢声慢气地说着话。他曾在《人物》杂志上读过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又忽然想了起来,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我此时此刻百感交集,我答应他全书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这只不过是空洞的谎言。这种空洞萦绕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说这个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是我同乔木最后一次见面。过了不久,他就离开了人间。按照中国古代一些知识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后,我应当到他的坟上焚烧一本,算是送给他那在天之灵。然而,遵照乔木的遗嘱,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连一个骨灰盒都没有留下。他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然而,对我这后死者来说,却是极难排遣的。我面对这一本小书,泪眼模糊,魂断神销。

平心而论,乔木虽然表现上很严肃,不苟言笑,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感情异常丰富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风波,他不能无所感受,但是他对我半点也没有流露过。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说了也是白说……

我同乔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对他我有意回避,绝少主动同他接近。这是我的生性使然,无法改变。他逝世后这一年多以来,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味我们六十年交往的过程,顿生知己之感。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乔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却加浓了我的怀念和悲哀。这就难说是好是坏了。

随着自己的年龄的增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在人世间,后死者的处境是并不美妙的。年岁越大,先他而走的亲友越多,怀念与悲思在他心中的积淀也就越来越厚,厚到令人难以承担的程度。何况我又是一个感情常常超过需要的人,我心里这一份负担就显得更重。乔木的死,无疑又在我心灵中增加了一份极为沉重的负担。我有没有办法摆脱这一份负担呢?我自己说不出。我怅望窗外皑皑的白雪,我想得很远,很远。

1993年11月28日凌晨

悼组缃

组缃毕竟还是离开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最近几年来,他曾几次进出医院,有时候十分危险,然而他都逢凶化吉,走出了医院。我又能在池塘边上看到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欣赏湖光树影。

他前不久又进了医院。我仍然做着同样的梦,希望他能再一次化险为夷,等到春暖花开时,再一次坐在木椅子上,为朗润园增添一景。然而,这一次我的希望落了空。组缃离开了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对我个人来说,我失掉了一个有六十多年友谊的老友。偌大一个风光旖旎的朗润园,杨柳如故,湖水如故,众多的贤俊依然灿如列星,为我国的文教事业增添光彩。然而却少了一个人,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我感到空虚寂寞,名园有灵,也会感到空虚与寂寞的。

距今六十四年以前,在三十年代的第一年,我就认识了组缃,当时我们都在清华大学读书。岁数相差三岁,级别相差两级,又不是一个系。然而,不知怎么一来,我们竟认识了,而且成了好友。当时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林庚和李长之,可以说是清华园“四剑客”。大概我们都是所谓“文学青年”,都爱好舞笔弄墨,共同的爱好把我们聚拢在一起来了。我读的虽然是外国语文系,但曾旁听过朱自清先生和俞平伯先生的课。我们“四剑客”大概都偷听过当时名噪一时的女作家谢冰心先生的课和燕京大学教授郑振铎先生的课。结果被冰心先生板着面孔赶了出来。和郑振铎先生,我们却交上了朋友。他同巴金和靳以共同创办了《文学季刊》,我们都成了编委或特约撰稿人,我们的名字堂而皇之地赫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郑先生这种没有一点教授架子,决不歧视小字辈的高风亮节,我曾在纪念他的文章中谈到。我们曾联袂到今天北京大学小东门里他的住处访问过他,对他那插架的宝书曾狠狠地羡慕过一阵。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可惜长之和组缃已先后谢世,能够回忆的只剩下我同林庚两人了。

我们“四剑客”是常常会面的,有时候在荷花池旁,有时候在林荫道上,更多的时候是在某一个人的宿舍里。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的岁数最小,还不到二十岁,正是幻想特多,不知天高地厚,仿佛前面的路上全铺满了玫瑰花的年龄。我们放言高论,无话不谈,“语不惊人死不休”。个个都吹自己的文章写得好,不是梦笔生花,就是神来之笔。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话:

破晓时天旁的水声

深林中老虎的眼睛

当天就念给我们听,眉飞色舞,极为得意。他的一篇诗稿上有一个“袭”字,看上去像是“聋”字。长之立即把这个“聋”字据为己有。原诗是“袭来了什么什么”,现在成了“聋来了什么什么”。他认为,有此一个“聋”字而境界全出了。

我们会面的地方,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工字厅。这是一座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临荷塘,那一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面。这里房间很多,数也数不清。中间有一座大厅,按现在的标准来说,也不算太大。厅里旧木家具,在薄暗中有时闪出一点光芒。这是一个非常清静的地方,平常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对我们“四剑客”来说,这里却是侃大山(当时还没有这个词儿)的理想的地方。我记得茅盾《子夜》出版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又凑到一起,来到这里,大侃《子夜》。意见大体上分为两派:否定与肯定。我属于前者,组缃属于后者。我觉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机械,没有鲁迅那种灵气。组缃则说,《子夜》结构宏大,气象万千。这样的辩论向来不会有结果的。不过是每个人淋漓尽致地发表了意见以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又谈起别的问题来了。

组缃上中学时就结了婚。家境大概颇为富裕,上清华时,把家眷也带了来。现在听说中国留学生可以带夫人出国,名曰伴读。当时是没有这个说法的。然而组缃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伴读”吗?组缃真可谓“超前”了。有了家眷,就不能住在校内学生宿舍里。他在清华附近西柳村租了几间房子,全家住在那里。我曾同林庚和长之去看过他。除了夫人以外,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小名叫小鸠子,是非常聪慧可爱的孩子。去年下半年,我去看组缃,小鸠子正从四川赶回北京来陪伴父亲。她现在也已六十多岁,非复当日的小女孩了。我叫了一声“小鸠子!”组缃笑着说:“现在已经是老鸠子了。”相对一笑,时间流逝得竟是如此迅速,我也不禁“惊呼热中肠”了。

清华毕业后,我们“四剑客”,天南海北,在茫茫的赤县神州,在更茫茫的番邦异域,各奔前程,为了糊口,为了养家,在花花世界中,摸爬滚打,历尽苦难,在心灵上留下了累累伤痕。我们各自怀着对对方的忆念,在寂寞中,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一直等到五十年代初的院系调整,组缃和林庚又都来到了北大,我们这“三剑客”在暌离二十年后又在燕园聚首了。此时我们都已成了中年人,家事、校事、国事,事事萦心。当年的少年锐气已经磨掉了不少,非复昔日之狂纵。燕园虽秀美,但独缺少一个工字厅,缺少一个水木清华。我们平常难得见一次面,见面大都是在校内外召开的花样繁多的会议上。一见面,大家哈哈一笑,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时光是超乎物外的,它根本不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从无始至无终,始终是狂奔不息。一转瞬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其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中国的老知识分子无不有切肤之痛,大家心照不宣,用不着再说了。我同组缃在牛棚中做过“棚友”,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终于都离开了中年,转入老年,进而进入耄耋之年。不但青年的锐气消磨精光,中年的什么气也所余无几,只剩下了一团暮气了。幸好我们这清华园“三剑客”(长之早已离开了人间)并没有颓唐不振,仍然在各自的领域里辛勤耕耘,虽非“志在千里”,却也还能“日暮行雨,春深著花”,多少都有所建树,差堪自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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