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嗅觉两方面的煎熬使得肖潇神经也出现了问题。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与躯壳已经被活生生给撕裂开来，躯壳正挤在人群中，灵魂则飘荡在头顶，与汗水形成的蒸汽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气体混成一团，往门口慢慢飘去，越飘越远，远到就快看不见了。肖潇立马反应过来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灵魂飘走而无动于衷，毕竟票还没有拿到手。于是他闪电般地伸手抓住即将逃跑的灵魂，狠狠地将它重新塞回到被人群挤变形的躯壳中去。
突然，肖潇觉得自己的血液中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外来的不知名的东西，这种东西在血管中啃噬着每一个血细胞，然后以一种全新的有着超能量的细胞取而代之。每一个超能细胞都给予宿主的大脑强烈的刺激，令肖潇忍不住想扯开自己的衣服，然后变身成为一个有着血盆大口的嗜血狼人，将眼前的这些令他极其讨厌的蝼蚁一般的人全部撕成碎片，杀出一条血路直达售票窗口！
肖潇真的怒了。他平时不大发怒，因为他觉着人生气的时候就是最不理智的时候，而一个不理智的人就是一个疯子，他很可能会做出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的事情，事后当他平静下来对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后悔的时候，想要进行弥补却已经来不及了。肖潇害怕自己犯错，更害怕自己无法弥补自己犯的错，所以他总是克制着不让自己生气，这样至少可以降低犯错误的几率。
可是今天肖潇终于忍不住了。他本来以为这些人会规规矩矩地排队，规规矩矩地一个一个拿票走人。可是眼下的售票厅就是一个被水淹了的蚂蚁窝，所有的人乱成了一锅粥，都在寻找自己的路，都在为了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票而拼命——这不就像被水淹的蚂蚁军团丧失以往的严明纪律，各自为了生存而踩在同伴的身上往更高的地方爬一样吗？只不过人类与蚂蚁的区别在于，蚂蚁窝被水淹之前原本是有纪律的——工蚁负责找粮食，兵蚁负责打仗，蚁后负责总指挥，而且水淹之后他们还会在蚁后的带领下对自己的窝进行灾后重建；而人类在进入售票厅前后始终不讲究规矩，他们可能在来车站的路上闯了红灯，拿了票回去的时候他们依然会闯红的；他们进售票厅大门之前可能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一会儿出售票厅后的第一件事可能还是往地上吐一口痰。
肖潇不愿意再跟这群人在一起多呆一分钟了。他在心底大吼一声，如狼啸一般——但是他只是在心里如狼啸了一下，嘴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在旁的人看来，他只不过是嘴撇了撇，然后用原本就在往外渗水的胳膊擦掉了嘴角那滴正要淌下的汗水。其实即便是他擦汗的动作，边上的人也没有注意到，因为每个人都在努力往窗口挤，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去关心肖潇是否撇了一下嘴或者他用来擦掉嘴边汗水的胳膊是干的还是湿的。
肖潇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进了大量的有害气体，害得他差点没有压住先前被咽回胃里的那口还没消化的包子。他的胳膊用力拨开眼前的人群，使原本就被挤得站不住脚跟的人们呈三十度角度往两边倒去——他们不会真的倒到地上，因为地面上每一平方厘米都被人们的脚占据了，在紧挨着地面上方的空间里也挤满了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腿，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只脚，它们再没办法可以腾出了一块地方让一个人的身子躺下来。肖潇想起从前听人说春运期间的火车，站票与卧铺票没有区别，因为车厢到处都挤满了人，就算你站着睡着了，身边的人也会帮忙“扶”着你使你不至于倒到地上。所以春运期间很多人选择买站票回家，因为那样不仅可以回家过年，还可以比买座位票节省一大笔旅费，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肖潇每每费劲地在人群中拨开一个V字型的空隙之后，马上将脚从下面拔出来，抬高后迅速放到缝隙里面，然后再将身体往前挪。有好几次肖潇在将脚抽出来的时候，差点丢掉鞋子，他不得不又将脚放下去，在鞋子里面踩实后再拔出来。他蓦地觉得“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句话说得很对，因为此刻光脚的就明显比穿鞋的厉害。如果进来之前他就把鞋子脱下来留在外面，这时候估计也不会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当中了。
肖潇决定豁出去了，他觉得脚下的这双鞋子的价值远远比不上躺在窗口后面等着他去拿的那张票的价值——他穿的是前几天刚从地摊上买的一双人字拖，当时摊主叫价六十人民币，说是托关系直接从M·B工厂里面拿的，原价一百二，看肖潇诚心想买，给他打个五折。肖潇把鞋子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儿说：十块，我要了。摊主面露难色，就在肖潇转身要走的时候摊主叫住了肖潇，说，成交。
今日落到这种尴尬的地方，为了能够拿到票，就算丢掉鞋子也在所不惜了，大不了一会光着脚丫子走到火车站外面找个地摊再花十块钱买一双S·M人字拖。于是也不管鞋子是否会掉落，肖潇一边拨开前面的人群，一边抬脚大步往五米开外的窗口挤过去。
期间肖潇可能踩到了某些人的脚，因为他听到有人骂道：“没长眼啊！踩我脚了。”
肖潇继续往前挤，他不想在这种地方跟别人发生矛盾，不然打起来会间接伤害太多无辜的人，那样有违道德。料想那被踩的兄台也只不过是骂一骂，过过嘴瘾罢了。因为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正以相同的方式挣扎，每个人都是面目狰狞，实在没办法看出到底是谁踩了自己。况且就算他终于发现是肖潇干的，可等到他找到肖潇踪影的时候，肖潇已经距离他一米开外了——这个距离在售票厅里实在是“力所不能及”的距离。
由于变更了前进方式，肖潇的推进速度大大提高。先前可能需要花费比红军长征更长时间的距离此时他只用了半个小时便走完了。他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然后从窗口递给坐在里面的那个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
“到哪儿？”
里面的人接过肖潇递进来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问道。
肖潇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里面那个只看得到上半身的女人，加上周围聒噪得很，没有听到她问的问题。那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出头，乌黑的长头发规矩地盘在头顶上用发网兜着，深蓝色制服扯得平平整整，左胸前的口袋里还憋着一支黑色签字笔，一条暗红色领带从捏地笔挺的领子上垂下来。肖潇不喜好熟女，但他却觉得眼前的“制服迷惑”还是很有魅力。
“问你话呢！到底到哪儿？”
女人抬起头冲肖潇问到，口气里有几分怒意。
“哦，我是取票的。”
肖潇忙不迭的回答。他不敢惹那女人生气，不然她一怒之下不让肖潇拿票，那就不得了了。
“取票的你不早说！”
女人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把肖潇的身份证在一个机器上扫描了一下，又问道：
“到昆明的Ｋ１６８，是吗？”
从荆山市——肖潇居住的城市——直达昆明一共有两趟列车，一趟是Ｋ１６８，另一趟是Ｔ７４７。Ｋ１６８这趟车从荆山到昆明历时二十七个小时，而另一辆特快车耗时比它短八个小时。但是在网上订票那天，肖潇看到这两辆车的代码，７４７听着像“去死去”，不吉利，而１６８跟“一路发”是谐音，况且２７小时跟１９小时差别好像也不是很大，所以肖潇就选择了Ｋ１６８这趟车。
“嗯，对对，就是这趟车。”
肖潇回复女人道。
女人对着电脑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办公桌上的一台小机器里就弹出了一张票，然后她将票和肖潇的身份证叠放在一起，很不耐烦地从窗口里扔了出来。肖潇拿起票核对了一下信息，确认无误后跟身份证一起揣进口袋，还了女人一个白眼，心里想到：
“该让你从舒服的空调房里出来跟我们一样挤一挤，看你还嚣张不嚣张！”
然后转身拨开人群，艰难地往外走去。
出了售票大厅，肖潇发现脚上的人字拖果真只剩下左脚上那只了，并且残存的那只鞋子，“人”字已经有一个接头的地方与鞋底分离，即将成为真正的“掉底子”；另外一只鞋，肖潇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丢掉的，有可能是在往里面挤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在往外挤的时候。不过这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眼下鞋子丢了，肖潇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可能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走回家去。盛夏的水泥地面温度高达六十多度，这种甚至可以煎荷包蛋的温度要是拿光脚踩上去，肖潇觉得自己肯定是受不了的。
肖潇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觉得穿着一只鞋子走路是一件特别别扭的事情，况且他受不了周围的人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眼神，于是索性将幸存下来的那只鞋子也脱下来丢到了垃圾桶里，沿着墙边的阴凉处往车站外走去。他记得以前车站外不远的地方是有一家小商店的，专门卖给周边居民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只是不知道现在那家商店还在不在那儿。但眼下除了走过去看看究竟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肖潇伸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下，将所有的钱掏出来数了数，一共六十三块，买一双拖鞋应该是绰绰有余了。随后将钱又塞回口袋，在行人刺得人皮肤生疼的目光注视之下，快速往商店方向走去。
上天也眷顾着肖潇，虽然当前经济不大景气，那家商店却还在原处苟延残喘地经营。商店规模不大，肖潇钻进去很快就找到了摆放拖鞋的货柜。
正直晌午，暴戾的烈日炙烤着大地，路边的流浪狗热得趴在马路边花坛中的灌木丛里，深长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街上没什么人，因为在这种天气没事还往外跑的人脑子不是被门卡了就是让驴踢了。因为开着空调的缘故，商店里面如阳春三月般凉爽。店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正躺在柜台后的太师椅里面，一边吸着紫砂壶里的茶，一边跟着商店门口的大音响里播放的音乐哼着与原唱不着边际的调调。街道对面几个头顶黄毛绿毛，身穿背心裤衩的小青年，一边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边往商店里走来。肖潇看了一眼他们，猜想肯定哥几个昨晚不知又在哪个网吧打了一通宵游戏，现在被父母叫回去吃午饭了。
几个小青年进店里转了几圈，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瞅瞅然后又放回去，最后挤在一个货架后面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肖潇之前从那个货架路过，知道那上面挂着一些男人女人的内衣，还有各种品牌的卫生巾。
肖潇轻轻“喫”了一声，那几个小青年就从货架后面出来了。肖潇以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被“喫”了，现在要过来找他算账，于是赶紧低下头装作选鞋子，像什么也没发生一些样。小青年们从肖潇身边走过，到柜台上拿了一包烟，又从冰柜里拿出几瓶冻成冰疙瘩的矿泉水，结了帐，勾肩搭背地嘻嘻哈哈着出去了。肖潇见他们走远了，便蹲下来安安心心的挑选鞋子，拿起一双看看，然后摇摇头又放回去，然后再拿起一双，最后看到一双跟之前丢掉的那双一模一样的人字拖，售价竟然只有八块！肖潇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之前卖给他鞋子的那个摊主的娘亲，然后将新鞋子直接套在脚上，又从冰柜里找了支两块钱的雪糕，到柜台掏出十块钱扔到收银台上，一只手拿着雪糕塞在嘴里，另一只手指指脚上的鞋子。老板低头看了看他的脚，会意地点点头说“刚好十块”，肖潇便拉开商店的大玻璃门，顶着热浪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