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侯府。二堂堂前花园。
几名丫鬟在园子里栽盆花。太任坐在藤椅上看,既赏人又赏花。
那些丫鬟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和盆花相映生辉。
太任喜欢花一样的年轻人。她的花季就是风姿绰约的,如花似水,飘到哪儿都是一朵雨做的云。当年密须国有许多小伙子为她百结愁肠。可是季历抢先了一步,把她这位密须国任家千金娶了回来尊为周国第一夫人。太任现在看年轻丫鬟栽花其实是缅怀了,以此追忆逝水年华。
太任嫁到周国后过了十年好日子,相夫教子,把西伯侯府张罗得井井有条。那是太任的人生暖春。
后来战争爆发。先是犬戎入侵,接着和商都结仇,季历终年征战,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大祸临头,季历死了。这是太任的人生寒冬。
夫君死了,太任的天塌了,心如死灰。人一瘦,皮肤就多了起来,尤其是脸上,多余的皮肤很不负责任地纠结在一起把她的衰老告白于天下。
二堂花园里有只防火水缸,满满的一缸水终年把太阳月亮揽在怀里。
水面很哲学,它的存在无不体现出无中生有的精神实质。既然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太阳或一个月亮,也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
有天太任不经意地在水中发现了一个人,她的容貌和缸底里的青苔一般。这是一张寡妇脸,横七竖八的皱纹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绝望。太任打了一个寒噤,胸口突如其来地一阵痛。她朝着水面吹了一口气,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
太任从此不照水缸,凡是经过反光的地方一律闭上眼睛。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每天都在等天亮。天一亮,昨天就过去了,取代它的是今天,等待它的是明天。
太任看似天天在花园里闲坐,其实她每天的目光都是有确定方向的。
这天她突然笑了,因为新栽的一个大盆月季花朝她绽开了笑脸。
这朵月季米黄色的,特别鲜艳,特别亮丽。
太任记起昌儿迎亲回来那天的情景:一妻八妾拜见婆婆。
那天人多,老眼昏花的婆婆用目光从左到右漫不经心地审视,就如平日里在花园看花,看看而已,很难记得清具体花容。可是她对黄色特别敏感,目光总是被万花丛中的黄色花朵所吸引。那天她第一眼看到了一朵冰芙蓉,这是“混账东西”的大千金。她的目光移过去,一直移到最后,米黄色衣裳,中等个儿,娉婷。府中寺人宣号:“媵妾窈窕,霍太山清风口姒家大官人千金,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秀外慧中,善女红…”太任眯起眼睛多看了一眼,记住了:窈窕,姒家千金。
儿子结婚以后太任不再过问府中事,天天坐在园子里看花。她知道,昌儿是有主见的,决不会沉湎女色。
这时侯,有主见的昌儿来见母亲了。
昌儿的脸上挂着笑,这种笑很有感染力,会撩拨人,让别人也跟着笑。
太任笑了。这一笑脸上的褶皱更深刻,长长短短的皱纹像是一个个八卦图形,西伯昌看到了乾巽离艮坤震坎兑,这八卦囊括了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吉凶祸福。凡是有这种笑脸的人都是过来人,而且是有来头的过来人。
西伯昌说明了来意,然后静静地聆听“过来人”的意见。
太任还是保持着笑,笑得更深刻。随着藤椅一阵吱吱呀呀,她把身体转向了昌儿,摆开了促膝谈心的架势。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话多,否则就没有“话婆婆”这一说。
可是太任转过身来不光是为了说话,还要送东西。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玉麒麟,说:“这是你古公爷爷留下的宝贝,神兽送子。麒麟上坐着的童子在吹笙,看见了吗,吹笙,就是催生的意思。我注意到了,哎,那个窈窕,亮晶晶的美人,一看就是能生的,今后你把这个宝贝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把日子过仔细了,将来子孙满堂。”
西伯昌看着玉麒麟,又看了看母亲,心想你有了这个宝贝为何只生下两个儿子呢?
太任是精细人,自然懂得昌儿的眼神,说:“哎,原本我也放在枕头下的,可是,后来一直找不到。这一次你弟弟归天后下人收拾他的房间找到了这个宝贝,你说,你那个弟弟,哎,调皮得要死。”
西伯昌收好了玉麒麟,说:“这么说母亲是同意我和窈窕的婚事了?”
太任牙齿稀缺,但关键时候说出的话比牙齿硬。她正色道:“当然同意了,你们还要隆重地办一场仪式,昭示天下,必须的。”
西伯昌想了想说:“这场仪式该怎么办呢?”
藤椅又是一阵吱呀,太任面东而坐,伸出一只手往前一指,说:“还是往东,再接新娘过渭河。”
西伯昌点了点头,起身去准备,刚走到院门口,后边又传来母亲的声音:“这事还是要和窈窕通通气,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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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混浊得不可思议,波浪的背脊上像是长出了厚厚的老茧,像无数个坤卦昏昏然地挤在一起,比肩接踵,自娱自乐。
西伯昌来到渭水边考察再次迎亲的地点。
渭水是周国的母亲河,用她的**养育了成千上万后稷的子孙。
西伯昌在水边负手而立,一脸的含英咀华。他望着忙忙碌碌的河水有放声歌唱的欲望。可是,嗓子眼堵着,鼻子一酸,竟然哭了,莫名其妙的。
用悲的形式表现出喜的内心,这是苦尽甘来的由衷感慨。如果一定要用一句成语来概括这种矛盾行为的话,可以叫做喜极而泣。
老天爷也配合着掉眼泪了,忽然间就下起了小雨。四周响起了雨的脚步声。它们并不原地踏步,而是有序地朝渭水中走去,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还在走,走过了渭水,又朝对岸走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是涤瑕荡秽之雨。雨后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了。
空气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像虚妄的精神。可它偏偏是物质,成功地塞满了这个世界。空气还有脾气,还有味道,更像是一个生物种类。
西伯昌闻到了好日子的味道。
渭水被蓝天映照着似乎清亮了许多,河中一个小小的沙洲上,一对雎鸠耳鬓厮磨低声细语,好生让人羡慕。
河面波光粼粼,荇菜悠荡其间。没有河水就不会有茂密的荇菜,没有荇菜也无法表述出渭水的丰厚。
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的荇菜就如河中的精灵,撩拨着河伯的兴致。
秋天也似春天。
一骑快马由远而近,散宜生带消息来了。
“窈窕哭…哭了,梨花带雨的。”散宜生有点大喘气。
“哭了,她激动了?”西伯昌自己明显激动了。
女人为谁而哭,往往意味着为谁所依。
散宜生说:“窈窕讲她本来就是你的人,无所谓扶正,她只是担心子规她们下落不明,她在哭子规子莺呢。”
西伯昌皱了皱眉,说:“别人害她,她反替别人伤心。”
散宜生说:“有的人总是为别人考虑,古时娥皇女英就是这样。”
这马屁拍得西伯昌很受用。把窈窕比作娥皇女英,那西伯昌就是舜,就是古之圣人。
散宜生接着说:“窈窕提出是否可以不操办?”
西伯昌说:“不操办就无法正告帝乙,而且按规制娶正妻一定大宴。你要想办法让窈窕主动参与这场婚事。”
散宜生说了声“中”,返身策马又往周南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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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西伯昌又做梦了,梦到散宜生唱着山歌把船队横在了渭水上,窈窕穿着米黄色衣裳过来了,一只蜻蜓歇在她的肩上…
窈窕过了渭水,拜见婆婆。
太任红光满面,褶皱不见了,说话也不漏风了,下达了她今生最后一道命令:“姒家窈窕今后叫太姒,后府归太姒打理。必须的。”
西伯昌的妈是历史上著名的妈,这位伟大的妈和西伯昌的妻子太姒合称为太太。后人尊称他人的妻子为太太,这个词就是从太任和太姒那儿来的。
西伯昌半梦半醒,寤寐思服。
昏昏然中渭水淼淼,晴朗的太阳把水中沙洲照得亮亮的,青青的。一对雎鸠关关地叫着,米黄色的羽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特别扎眼。在雎鸠的喃喃私语中,渭水灵动,荇菜悠行,耳边传来了琴弦之声,钟鼓之乐。
梦多而细碎,断断续续的,但似乎又能连成片。天暗了,水面上映着月光,波光粼粼,闪闪烁烁。突然间传来一阵歌声:“不怕风吹喽喂,自有人来帮哎,太阳掉进河里喽喂,兄弟来哎…”
迎亲队伍琴瑟钟鼓又响了起来,这是一首新的乐调,浪漫、典雅、抒情。
西伯昌醒了,辗转反侧。人在摇,房在晃,乐调粘在了耳朵上,似乎身处船舫,悠悠前行。他兴之所至,披衣伏案,欣然命笔,写下了千古绝唱——《关雎》。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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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份量最重的男主角当然是开创者周文王,与之相对应的女主角就是他的夫人太姒。
女主角太姒的身世很传奇,她是从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