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赋
苏轼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作诗文对政事有所讽刺，被捕下狱，后又被贬黄州。本文就是他和友人同游黄冈赤壁时写的。因后又有一篇《赤壁赋》，故称这篇为《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①，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②。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③。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④，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⑤。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⑥？西望夏口⑦，东望武昌⑧，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乎⑨？方其破荆州⑩，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
②赤壁：这里是指湖北黄冈的赤鼻山，又称赤壁。三国时发生的曹刘大战的赤壁在今湖北蒲圻。
③《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明月》篇。《窈窕》之章：指《明月》的首章。
④冯虚：凌空。冯：通“凭”，依凭。虚：指天空。
⑤羽化：道教认为人能飞升成仙，如生羽翼一般，故称成仙为羽化。
⑥曹孟德：曹操，字孟德。引诗出自他的《短歌行》。
⑦夏口：今湖北武汉黄鹄山上。
⑧武昌：今湖北鄂城。
⑨周郎：即周瑜，三国时孙吴的名将，曾在赤壁大战中大破曹军。
⑩荆州：今湖北襄阳一带。汉末刘表为荆州刺史，建安十三年，刘表之子刘琮投降曹操，荆州不战而破。
江陵：今湖北江陵。
译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苏轼与客人驾着扁舟，在赤壁之下畅游。清风缓缓吹来，江面水波平静，我举起酒杯请客人同饮。吟诵《明月》诗的“窈窕”一章。不一会儿，从东山之上涌出一轮明月，徘徊在斗星和牛星之间，白露茫茫弥漫江面，水光与天空连成一片。任由小船随意飘荡，越过无边无际的茫茫江面，空阔呀，就像在天空驾着风飞行，不知道将要到何处才能够停止。飘呀飘，像是离开人间，天马行空，变成神仙登临天宫。
于是，饮着酒，快乐极了，敲击着船舷边唱着歌。歌词说：“桂木做棹啊兰木做桨，桨板拨击着江面，船儿在月光中漂流而上，多么邈远啊是我的情怀，我思念的人儿啊在天边的远方。”客人中有一位吹洞箫的，依着曲调节拍应和着，箫声呜呜，如哀怨，如思慕，如啜泣，如诉冤。音调拖得很长在空中缭绕，断而不断像一根细丝一样（可以成功地）使潜藏在江水中的蛟龙因而起舞，使独守空船中的寡妇为之泣诉。
我听了这幽怨声音也很忧伤，就整了整衣襟，端正严肃地坐下来，向客人问道：“为什么吹得如此凄凉呢？”客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歌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川交接，树木苍苍莽莽，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击败的地方吗？当他攻破荆州，拿下江陵，顺流而下浩浩荡荡向东进发，舰船无数，连绵千里，旌旗飘飘，遮天蔽日，面对长江把酒畅饮，横持长矛吟赋，本是一代英雄啊，但今天他死在哪里呢？何况我与您像渔夫樵夫一样生活在江面上，和鱼虾为伴侣，和麋鹿作朋友，驾一只小船，举着酒杯相对而饮，像蜉蝣一样瞬息寄居于天地间，多么渺小啊，像大海中的一粒粟米，多么悲哀啊。我们的一生太短暂了，真是羡慕啊，长江日夜奔流无穷无尽，我真想跟着飞升的神仙在太空遨游，怀抱明月而长存，（但是）我晓得这些绝不可能得到，就借这悠悠的啸声寄托于悲凉的秋风中，（表达我的心情）。”
苏轼说：“您知道江水和月亮吗？江水日夜奔流，但是并没有消失；月亮有满有缺，但是它并没有增减，如果从它们变化的角度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万物则没有一刻不在变化的，从它们不变的角度来看，那么外物和我们一样都是无穷无尽的，对外物有什么可羡慕的呢。在天地之间，任何事物各有各的主宰，如果不是我们应该据有的，尽管一厘一毫也不能索取。只有江面上吹着的清风，山野间照着明月，耳中听到的万籁之声，眼前看到的各种颜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呀，那才是造物主的无穷无尽的宝藏，而且是我与您所共享的。”
客人听后高兴地笑了。重新洗杯盏，斟满酒（畅饮尽兴），菜肴、果品一扫而光。酒杯、菜盘杂乱地摆在那里，我与客人互相拥抱挤着睡在船上。醒来时，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天亮了。
一文一语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