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人或恶（wù）吴起曰⑥：“起之为人，猜忍人也⑦。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⑧，遂破其家。乡党笑之⑨，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⑩。与其母诀，啮（niè）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jū）不能过也。”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注释～～～①卫：西周初年建立的诸侯国名，始封之君为武王之弟康叔，国都在朝歌（今河南滑县）。战国时期为魏国附庸。②尝：曾经。曾子：名参，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弟子。③取：同“娶”。④就名：成就名声。就，完成。⑤与：亲附。⑥或：有的人。恶：诋毁，说坏话。⑦猜忍：猜疑而残忍。⑧游仕：外出谋求做官。遂：遂心、如愿。⑨乡党：乡里。《周礼》以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⑩郭门：外城城门。啮臂而盟：咬胳膊发誓。薄：轻视，瞧不起。图：算计，谋取。鲁卫兄弟之国：鲁卫两国皆为姬姓，所以叫兄弟之国。谢：辞退。魏文侯：名斯，战国初期魏国国君，公元前424年至公元前387年在位，是当时最有作为的诸侯之一。李克：即李悝（kuī），战国时魏国名臣，曾协助魏文侯实行了很多新的经济政策，使魏国得以富强。贪：贪恋。此指贪求成就名声。司马穰苴：春秋后期鲁国名将，鲁景公时人。《史记》有他的传记。拔：攻克，夺取。
译文～～～吴起是卫国人，善于用兵。曾经向曾子问学，奉事鲁国国君。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君想任用吴起为将军，而吴起娶的妻子却是齐国人，因而鲁君怀疑他。当时吴起一心想成名，就杀了自己的妻子，以表明他不亲附齐国。鲁君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率领军队攻打齐国，把齐军打得大败。
鲁国有人诋毁吴起说：“吴起为人，是猜疑残忍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积蓄足有千金，四处求官都没有成功，把家产也荡尽了。同乡邻里的人笑话他，他就杀了三十多个讥笑自己的人，然后从卫国的东门逃跑了。他和母亲决别时，咬破自己的胳膊发誓说：‘我吴起不做卿相，决不回卫国来！’于是就去拜曾子为师。不久，他母亲死了，吴起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奔丧。曾子瞧不起他，与他断绝了师徒关系。吴起就到鲁国去，学习兵法来奉事鲁君。鲁君怀疑他，吴起杀了妻子表明心迹，以此来谋求将军的职位。鲁国虽然是个小国，却有着战胜国的名声，那么诸侯各国就要谋算对付鲁国了。况且鲁国和卫国是兄弟一样的国家，鲁君要是重用吴起，就等于抛弃了卫国。”鲁君对吴起有疑心，辞退了他。
这时，吴起听说魏文侯贤明，想去奉事他。文侯问李克说：“吴起这个人怎么样啊？”李克回答说：“吴起贪恋成名而又爱好女色，然而要带兵打仗，就是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于是魏文侯就任用吴起为主将，攻打秦国，夺取了五座城池。
原文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①，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jū）者②，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③。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④，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⑤，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⑥，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⑦。武侯浮西河而下⑧，中流⑨，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⑩，右彭蠡（lǐ），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注释～～～①赢粮：剩余的军粮。一说“赢”作背负讲，亦通。②病疽：患毒疮病。③非然也：不是这么说啊。意思说，不是为其子受宠而哭。④旋踵：快得看不见脚跟转动。旋，旋转。踵，脚跟。⑤廉平：廉洁不贪，待人公平。⑥西河：战国时魏国郡名，约在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守：太守，郡的长官。⑦武侯：名击，战国时魏国国君，公元前386年至公元前371年在位。⑧浮西河而下：从西河泛舟，顺流而下。浮，泛舟。⑨中流：水流的中央。⑩三苗氏：古代传说中的南方部族。洞庭：即洞庭湖，在今湖南省北部。彭蠡：彭蠡泽，即鄱阳湖，在今江西省北部。夏桀：夏代的末代帝王，被商汤打败，流放而死。河济：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温县东部，其地为黄河与济水的分流处，故名。泰华：泰山和华山。一说即华山。伊阙：山名，又名龙门山，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南。羊肠：指羊肠坂，太行山上的通道，以其萦曲如羊肠，故名。放：放逐。汤打败桀后，将桀放逐到鸣条。殷纣：商朝的末代帝王，后被周武王打败，自焚而死。孟门：山名，在今河南省辉县西。太行：山名，在今山西东南部与河南、河北交界处。常山：即恒山，在今河北省曲阳西北与山西省接壤处。大河：即黄河。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意谓同舟共济的人，也会都变成敌人。敌国，仇敌。
译文～～～吴起做主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性毒疮，吴起替他吸吮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小士兵，将军亲自替他吸吮脓汁，你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将军替儿他爸吸吮毒疮，他爸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给我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他啊。”
魏文侯因为吴起善于用兵打仗，廉洁不贪，待人公平，能取得所有将士的欢心，就任命他担任西河郡的太守，来抵御秦国和韩国。
魏文侯死后，吴起奉事他的儿子魏武侯。武侯泛舟黄河顺流而下，船到半途，回过头来对吴起说：“山川是如此的险要、壮美哟，这是魏国的瑰宝啊！”吴起回答说：“国家政权的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临洞庭湖，右濒彭蠡泽，因为他不修德行，不讲信义，所以夏禹诛灭了他。夏桀的领土，左临黄河、济水，右靠泰山、华山，伊阙山在它的南边，羊肠坂在它的北面。因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汤放逐了他。殷纣的领土，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边，黄河流经它的南面，因为他不施仁德，周武王杀了他。由此看来，政权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条船的人也会变成您的仇敌啊！”武侯回答说：“讲得好。”
原文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①。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②？”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③，韩赵宾从④，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⑤，何也？”文曰：“主少国疑⑥，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⑦？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注释～～～①田文：战国时魏国贵族，《吕氏春秋》作商文，与齐国卿相孟尝君田文不是一人。②子孰与起：您跟我比，哪一个优秀。孰与，与……比，哪一个……③不敢东乡：不敢向东侵犯。乡，同“向”。④宾从：服从、归顺。即结成同盟。⑤加：任，居其位。⑥主少国疑：国君年轻，国人疑虑。⑦属：同“嘱”。委托、托付。
译文～～～吴起做西河郡守，取得了很高的声望。魏国设置相位，任命田文为国相。吴起很不高兴，对田文说：“请让我与您比一比功劳，可以吗？”田文说：“可以。”吴起说：“统率三军，让士兵乐意为国去死战，敌国不敢图谋魏国，您和我比，谁强？”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管理文武百官，让百姓亲附，充实府库的储备，您和我比，谁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拒守西河而秦国的军队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服从归顺，您和我比，谁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这三方面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职位却在我之上，是什么道理呢？”田文说：“国君还年轻，国人疑虑不安，大臣不亲附，百姓不信任，国家正处在这个时候，是把政事托付给您呢？还是应当托付给我？”吴起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应该托付给您啊。”田文说：“这就是我的职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吴起这才明白自己（在辅佐国君管理国家方面）不如田文。
原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①，尚魏公主②，而害吴起③。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④。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⑤，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⑥，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⑦。’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⑧。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注释～～～①公叔：韩国贵族，时居魏国为相。一说即魏国的将领公叔座。②尚：匹配。古代臣娶君之女叫尚。③害：畏忌，忌恨。④节廉而自喜名：有骨气而又好名誉声望。节，气节、节操。廉，有棱角，正直。⑤壤界：国土相连。⑥延：聘请，邀请。这句的意思是说，用请吴起娶魏公主的办法探试。⑦卜：测试，推断。⑧轻：鄙薄，轻视。
译文～～～田文死后，公叔出任国相，娶了魏君的女儿，却畏忌吴起。公叔的仆人说：“吴起是不难赶走的。”公叔问：“怎么办？”那个仆人说：“吴起为人有骨气而又喜好名誉声望。您可找机会先对武侯说：‘吴起是个贤能的人，而您的国土太小了，又和强大的秦国接壤，我私下担心吴起没有长期留在魏国的打算。’武侯就会说：‘那可怎么办呢？’您就趁机对武侯说：‘请用下嫁公主的办法试探他，如果吴起有长期留在魏国的心意，就一定会答应娶公主；如果没有长期留下来的心意，就一定会推辞。用这个办法就能试探推断他的心志。’您找个机会请吴起一道回家，故意让公主发怒而当面鄙视您，吴起见公主这样轻视您，就一定不会娶公主了。”当时，吴起见到公主如此轻视国相，果然婉言谢绝了魏武侯。武侯怀疑吴起，也就不再信任他。吴起怕招来灾祸，于是离开了魏国，随即就到楚国去了。
原文
楚悼王素闻吴起贤①，至则相楚。明法审令②，捐不急之官③，废公族疏远者④，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⑤，破驰说之言纵横者⑥。于是南平百越⑦；北并陈蔡⑧，却三晋⑨；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
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⑩。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者七十余家。
注释～～～①楚悼王：名疑，战国时楚国国君，公元前401至公元前381年在位。②明法：使法规明确，依法办事。审令：令出必行。审，察。③捐不急之官：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捐，弃置。④废公族疏远者：把疏远的王族成员的按例供给停止。⑤要：致力于。⑥破：揭穿，剖析。驰说：往来奔走游说。纵横：指合纵、连横。齐、楚、赵、韩、魏、燕六国形成南北关系的纵线联合，用以抵抗泰国，叫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形成东西关系的联盟，叫连横。⑦百越：居住在今福建、广东、广西一带的少数民族。⑧陈、蔡：均为西周初建立的诸侯国名，先后于公元前478至公元前477年被楚国所灭。⑨却：打退，打败。三晋：指韩、赵、魏三国，因为它们都是分裂晋国而建立的国家，故称。⑩故楚之贵戚：指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贵族。太子：名戚，即后来的楚甫王。走之王尸而伏之：逃跑过去俯伏在悼王的尸体上。坐：因犯……罪。夷宗：灭族。夷，灭尽，杀绝。
译文～～～楚悼王一向就听说吴起贤能，刚到楚国就任命他为国相。他使法令明确，依法办事，令出必行，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停止疏远王族的按例供给，来抚养前线作战的士卒。致力于加强军事力量，揭穿往来奔走游说谈论合纵连横的人。于是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并了陈国和蔡国，打退韩、赵、魏三国的进攻；向西又讨伐了秦国。诸侯各国对楚国的强大感到忧虑。
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王族都想谋害吴起。等悼王一死，王室大臣发动骚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俯伏在悼王的尸体上。攻打吴起的那帮人趁机用箭射吴起，同时也射中了悼王的尸体。等把悼王安葬停当后，太子即位，就让令尹把射杀吴起同时射中悼王尸体的人全部处死，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原文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①，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②。语曰③：“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⑤。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⑥，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⑦。悲夫！
注释～～～①称：称道，称誉。师旅：指军队。古代军制以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以师旅作为军队的通称。②施设：设施、安排。③语曰：常言道，俗话说。④筹策：谋划。⑤蚤：通“早”。被刑：受刑。⑥形势：地形险要。⑦刻暴少恩：指前文所说的“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刻，刻薄。少恩，少施恩惠。亡：葬送。
译文～～～太史公说：社会上称道军旅战法的人，无不称道《孙子》十三篇和吴起的《兵法》，这两部书，社会上流传很广，所以我不加论述，只评论他们生平行事所涉及到的情况。俗话说：“能做的未必能说，能说的未必能做。”孙膑算计庞涓的军事行动是英明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能预先避免刖足的酷刑。吴起向魏武侯讲凭借地理形势的险要，不如给人民施以恩德的道理，然而一到楚国执政却因为刻薄少恩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