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突然噤了声,只说了半截的话语就像是被狠心斩断的狸猫尾巴,留在那里尴尬却又真实。
林琳颇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试探性地叫她的名字:“晴天?”
“嗯?哦,没事,我就是突然想到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很显然,晴天只是在装模作样地编着谎话,但语气却是少见的坚定且不容置疑,“走吧,先回去集合,改天约个周末出来再聚。”
事实上,此时林琳已经开始在心底默默猜测着关于沈晴天的种种了。但表面上,她却并不多言,只是很配合地说:“也好,那我等你电话。”
林琳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晴天却依然站在原地,半步都没挪动。她盯着10点钟方向的凡尔赛回廊,只觉得忐忑不已。
几分钟前,就在她提到“严苛”“挑剔”“犀利”以及“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很不自在”这些贬义字句的时候,萧朗的身影就是在凡尔赛回廊那里优雅地离开晴天视线的。
或许只是某种奇怪心理在作祟,但不管怎样,此时的沈晴天很固执地认为萧朗听到了刚刚她说过的话,听到了她在背地里埋怨他的不好。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等回到了集合地点再与他见面时,她应该说些什么呢?
晴天一边这样胡乱猜想着可能的开场白,一边烦躁地往埃菲尔铁塔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没多久,醒目的黑色塔尖就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与之相随的是,笑得满脸明媚的法国男人,以及距离斯考特不过三米远的萧朗。
不知为什么,周围喧闹又熙攘,然而那个男人却硬是给人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
他袖手站在那里,低垂的眉目看起来英俊无双。这一瞬间,晴天竟不由得想起一句古韵十足的歌词——你渡口委婉,眉黛如远山。
晴天再走近些,就看到他从容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接起电话,神色专注又严肃。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其实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很难说服自己将视线从男人的脸上移开。
只消短短半分钟,萧朗就如往常那般利落而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当他抬眼看向她时,晴天心里蓦地一滞,然后急急地调转了视线,很刻意地对着另一端的法国男人笑弯了眉眼。
她加快脚步走向斯考特,寒暄道:“天气真好,中午的阳光这么温暖。斯考特,你的午后时光又是如何度过的?”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晴天。”他的言语愈发直白露骨,晴天一时僵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颊。
然而很快,晴天又觉得其实是她自己想太多了。斯考特恐怕只是在等他的翻译伙伴,哪怕这个人并不是她。
所以她抬头看向斯考特的眼睛,很礼貌地致歉:“实在不好意思,刚刚临时有事,让您久等了。”
可是斯考特不假思索地扰乱了她刚刚理顺的念头。
他说:“晴天,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法国男人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沈晴天自然是明白的。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在她的心里,斯考特与自己之间始终不过只是单纯的合作关系。
肆意忽略掉翻译工作以外的暧昧含义,晴天迅速转移了话题。
其实她有很多无关痛痒却又不至于尴尬的话题可以拿来与斯考特交流,比如A城永远拥挤的交通、机场航站楼新增的广告位以及中西方饮食文化的巨大差异。
萧朗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着视线范围内的沈晴天,不动声色地将她聊天时那种看似亲切、实则生疏的论调收在了心里。
只是这样,萧朗就已经可以肯定——沈晴天其实并不想与斯考特太过亲近。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她对着法国男人笑得明媚又亲和。
有那么一瞬间,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萧朗总监忽然觉得有种酸涩的感触笼上了心头。他好像……很在意。
很在意这个小女人竟然对着斯考特露出那样自然又漂亮的笑容,更在意她面对自己时的一贯拘谨和紧张,以及此刻那种莫名其妙的躲避。
萧朗是那般聪明又仔细的男人,他怎会看不出她在躲着自己。只是他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了她。
显然,这个无解的疑问已经给萧朗造成了某些不必要的困扰。
此时,培训师已经宣布了下午活动正式开始,那些节外生枝的困惑和在意却仍然赖在萧朗的脑海里不肯散去,顽固得就像是扒在毛利草屋墙壁上的爬山虎。
培训师倚着草屋前面的木栅栏,耐心地讲解着下午的活动规则,但萧朗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很恰巧的是,晴天也一样。
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萧朗的反应,并且不期然地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这样一来,晴天更是打心底里觉得紧张。
“沈晴天。”陌生的声音忽然传来。
“啊?”晴天条件反射地应声,然后才突然意识到是培训师在宣布活动的分组……
她尴尬地咬唇,静静等待陌生声音继续宣布自己下午的同组拍档。
“萧朗。”
男人听到自己的名字虽也有些惊讶,但他并不作声,只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与萧朗相比,反倒是晴天的反应更明显一些。她偷偷瞄着男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略微挑了挑眉,用极低的声音沉吟道:“这……故意的吧。”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所谓的“抽签分组结果”其实是内定的。如若不然,自己怎么会刚巧又被安排给了他。
不过晴天转念一想,又暗自庆幸起来——还好下午是将E组的十人分成两个五人小组,这样一来,她至少不必全程与萧朗独处。
她一边跟着队伍往草屋里面走去,一边在心底盘算着万一下午被萧总监逮住机会质问她所抱怨的“严苛”“挑剔”以及“犀利”,自己该要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培训师突然走过来拦住萧朗,“很抱歉,培训组又综合考虑了这个活动的特殊性,还是决定将您和斯考特调换小组。”
“为什么?理由呢?”这充满了质疑和质问意味的话语并非出自萧朗之口,而是来自跟在他身后的沈晴天。
事实上,话音还没落下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她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下意识地质问起培训组的这个决定。
然而不等培训师回答,萧朗已经板起脸,以绝对强势的上司姿态转身面对着她,沉声教育起自己不懂事的下属。
“沈晴天,在集体活动中服从分配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晴天急急地想说些什么,“萧总,其实我……”
但很可惜,萧总监似乎并没有兴趣再听她接下来的解释。他不再看她,而是径自往斯考特所在的方向走去。
晴天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懊恼不已。
似乎从中午到现在,她在他的面前除了失言就是失言,全然没有任何正面形象可言。她甚至已经担心起萧朗会不会把自己的糟糕表现告诉给经理夏楠了。
此时,沈晴天的脑海已经被“言多必失”四个字彻底填满,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萧朗转身离开前的一刹那,其实在微笑。那是很浅淡却很真切的笑容。
萧朗绝不否认自己无意之间流露的笑意,更不否认,那份掩不住的欢喜是因为沈晴天那句不假思索的质问。
他很清楚,她只是选择了不恰当的方式,表达了恰当的在意。
而这份在意,恰巧是他想要的。
与上午的“盲人过河”相比,毛利草屋的“达芬奇密码”就显得太轻松也太益智了。
“轻松”,说的是节省体力;而“益智”,说的则是耗费脑力。
说规则倒也简单——培训师在草屋中央的挑战区摆放30张纸牌,两组各派出一名代表,轮流进入挑战区,力争在一分钟之内将30张纸牌按照从1到30的数字顺序整理出来。
有趣的是,纸牌上印着的并不是直接可见的数字,而是代表着某一数字的图案或文字。
在这紧要关头,每个人都觉得60秒其实比想象中短暂了很多。
第一轮结束的时候,双方的进展都不尽如人意。
A组只整理到数字5,呈现在那张纸牌上的是一名“舞”者。B组稍微领先,组长萧朗眼疾手快地找到了数字7,那张纸牌上只浅浅地印着“北斗星”三个字。
在第二轮准备期间,双方状态截然不同。
A组愁云惨淡。在这场短时高效的解码角逐中,对汉语一窍不通的组长斯考特几乎成了局外人。
他完全不知道“Dancer,舞者”竟然可以代表“Five,5”,只好拧着眉头默默退到一边,委托沈晴天作为副队长,安排下一轮的计划。
相比起来,B组则井然有序得多。
组长萧朗不仅条分缕析地讲解了上一轮发现的解码规律,还笃定地安排了其余四名队员的下轮分工。
组里的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萧总监的安排,细致合理得简直无可挑剔。
准备工作已然差之千里,所以不难预料,三轮之后A、B两组必然是胜负分明。
虽然晴天心中早有准备,但是当13∶30的结果摆在眼前时,这种胜负落差还是令她陷入了某种焦急浮躁的状态。
萧朗趁着其他组员忙着击掌庆祝的空当,不深不浅地朝她的方向点点头,示意她少安毋躁。他与她隔了将近三米的距离,但那道目光却是分毫不差地烙在了晴天的心上。
她就这样不容回绝地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出色与卓绝,以及独属于他的完胜之时的优雅与从容。那是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傲然姿态。
所以晴天很坦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萧朗的面前,她总是输,并且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心服口服。
整个下午晃晃而过,夕阳渐落之时,素质拓展活动终于进入了极具分量的最终挑战——双人平衡木。
这一次,培训师在搭档选择方面给足了自由。
斯考特自动自发地站在沈晴天的身边,没有过多询问她的意见,就默认了她定是自己的最佳拍档,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但是这时,萧朗走来,不留余地却又不失分寸地宣布着:“晴天更适合与我同组。”
斯考特闻言,心有不满。他凝视着自己的直接上级,尽量调整了语气,客气地问道:“为什么?”
萧朗不答反问:“你可以保护她吗?”
“当然可以!”斯考特几乎没有半秒的犹豫。
萧朗淡淡地扫他一眼,追问道:“你确定?”
法国男人没有迟疑,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很确定!”
“很好。”萧朗佯装赞许地对他微笑,然后话锋突然一转,笃定又自信地说,“既然你都可以保护她,那么,我一定更没问题。斯考特,你认为呢?”
他的言辞半是礼貌半是犀利,他的眼神半是征询半是挑衅。
晴天愣怔地看着这样的萧朗,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得令人心安。这一刻,她的心里着实涌起了一丝极不应该的……幸福感。
所以她主动走过去,试探性地扯了扯萧朗的衣袖,像是想得到更多的确认。
萧朗觉察到晴天的小动作,先是一怔,而后略微扬起唇角,很自然地拂开了她的手。
他……是在拒绝她的选择吗?
晴天傻傻地愣在那里,白皙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朗几乎是立刻反手握住了她僵在半空中的手。他的动作那么温柔,但却又分明传达着他的坚定,以及毫不闪躲。
这个男人实在聪明,竟然可以这样巧妙地利用情绪上的跌宕起伏来撼动人心。
晴天沉溺在他给的悲喜交叠里,几乎快要陷入无法自拔的地步。处在那种半飘浮半沉沦的奇妙状态里,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萧朗对斯考特说的最后一句话。
“晴天并没有拒绝你。”他以绝对强势的上级姿态与斯考特对峙,用他特有的方式维护着手心里的她,“她与我同组,仅仅是因为我选择了她。而我的这个决定,不容她拒绝。”
男人的声音低沉又动听,但在沈晴天的心里,那并不是重点。
真正的重点是,她好像又再一次从男人的话语里,嗅到了名为“守护”的味道。
他的守护,那么淡薄,却又那么真实。
距离凡尔赛回廊不远的空地上,摆放着两根相隔半米的平衡木。萧朗和晴天各站一边,而后伸出双手扶住对方的肩膀,准备前行。
在这一环节,为了互相支撑着要走的平衡木,他们必须仔细而谨慎地感知对方的受力情况,而后彼此配合,将两人共同的重心保持在两根平衡木中间的位置。
晴天的手臂略微上扬,这才得以撑住萧朗的肩。然后她乖巧地跟随着他的节奏,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
等到他们行至平衡木中间时,晴天已然觉得手臂酸楚难忍,可她不敢妄动。
此时,对于晴天和萧朗来说,身体的前倾角度已经到达了无法自我控制的程度。如果任何一个人稍有不慎,结果必定是跌落惨败。
晴天悄悄抬眼,就对上了萧朗的视线。那是一双温润如墨的眸子,眸光里,写满了他特有的坚定、冷静以及毫不张扬的自信。
男人温热的呼吸掠过她的面颊,不深不浅地撩动着她的心弦。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就这样沉沦着不要醒来。
但寒风凛冽,她不得不清醒。
晴天轻轻咬住冻得有些冰凉的唇,强忍着手臂越来越明显的酸痛,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对自己说:“沈晴天,坚持住,即使是为了他……”
其实,这份坚持仅仅是为了他。
在她的心里,萧朗始终是那样出色而骄傲的男人。这样的他,绝对不可以被自己连累。
就在晴天胡思乱想的同时,萧朗站在平衡木的彼端,亦是同样的心不在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心中的那份满足到底来源于什么。
或许是因着她愿为他付出的那份坚持,或许是因着她眼神中欲说还休的那点温软,又或许只是因着冬日的寒风太凛冽,而阳光太轻柔,所以太容易暖人心绪。
但抛开所谓的缘由不谈,萧朗心里却很清楚一件事。
就在刚刚,眼神交汇的瞬间,有情动,似花开。
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暧昧气息,晴天别扭地调转了视线不再看他。
她只想尽快走完全程,然后远远地逃开他,好让那杂乱得很没出息的心跳渐渐恢复寻常。
但就在晴天转过头去看到凡尔赛回廊的时候,“严苛”“挑剔”“犀利”以及“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很不自在”这些满载着抵触情绪的话语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事实上,她只是担心他会因此而不悦,但却并不后悔。因为即使重新来过,她依然选择将他的魅力深藏在心底。毕竟,那是她不愿与人分享的心事。
晴天这样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中竟有些恍惚和失神。然而在双人平衡木的挑战中,这样的失神,恰恰是最要不得的错误。
等到她和萧朗都发现了异样的时候,再去挽救已经来不及了。
重心不稳,左脚踏空。
跌下平衡木的刹那,晴天下意识地唤出了他的名字:“萧朗!”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