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早些,风一起,雪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笼住一整个山城。
临近年关,九份的街道两旁挂上了红灯笼,映出来一片喜气。九份是地名,原来这里只有九户人家,外出采办物品时每样都要买上九份,久而久之,九份这个名字就叫了下来。安国的风俗普遍对年节看得重,即使是九份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例外。大小食肆饭铺早早地挂出售卖年糕的牌子,伙计们把一串又一串熏好的腊货挂起,晾在门前风干。
口福楼是九份镇上最大的酒楼,原本只是家专做板肉与米酒的小店,打九份出去探亲戚、做买卖的都爱在他家捎些手面礼送人,一来二去就有了点名气。掌柜心思一活络,索性把隔壁的房子盘下,打通后做成了个小饭馆的格局,开始兼做起一些炒菜,偶尔有几个酸儒喝的高兴了,题下个“口福”的牌匾赠与店家,掌柜瞧着这字还有几分风骨,随手叫人挂起,就这么一代一代下来,“口福”的名字越叫越响,到了这一代的掌柜手里,才堪堪有了“楼”的字号。
“小二?!”
“哎!来喽”
已经入夜很久了,客人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跑堂的马三抹一把脑门,再一次堆起笑脸迎上去。马三是孤儿,打小被楼里的老厨子收留,认做了孙子。马三在口福楼长大,模样生的讨喜,人又老实又听话,掌柜的便许他做了个堂倌。马三一边跟刚进来的熟客打着招呼,一边在心里默念刚才那桌客人要的是什么什么菜。又听得有人唤他,连忙扯下肩上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收拾桌子,顺便侧一侧身,给喝多了客人让出道来。
今晚的客人似乎尤其多,新年将至,命好的有钱的来这里要几碟精致小菜配一壶酒,喊来几个唱曲儿的娇娘莺莺燕燕地伺候着。至于那些苦命的,好不容易领到一年的工钱,犹犹豫豫点上一盘花生米,吃几颗,又连忙放进怀里,带回去给家里的婆娘孩子打打牙祭。楼子里各色人等齐聚,烛火忽忽闪闪,众生百态在这里齐聚。
直等到外面的梆子声敲了三下,楼里的客人才开始散去。马三走到后厨,拿起自己的茶碗喝一口,寻个小马扎坐下,今晚的风很大,撞在后厨的木窗上咚咚的响,马三不由得裹紧了棉衣,身子莫名的发冷。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风和雪了,街上的老人们说,这是有山间的妖灵在作祟。
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好像也是一样大的风,一样大的雪,大雪慢慢把自己覆盖,冻得没有了知觉。那是彻骨的严寒,仿佛连空气都变的冷硬起来。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自己的脸庞,那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头朝下冲着雪堆栽倒,热量从身体里一丝丝抽离,死亡这件事在当时离他并不太远,眼前景物如同风沙般涣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有人不断地往他身上浇着热水,有人用力揉搓他僵硬的四肢,把生机再次灌入他的体内。等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那人端着碗汤对他和善地笑,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身上晒过太阳的被子发出温暖的味道。
他哇的一声抱住那人就开始哭,那人却慌了神,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很多年以后,那人都拿这件事笑话他,说他从小就像个女孩,总是哭哭啼啼个没完。
可他是个在雪夜里奔行了太久的孩子啊,那一刻只有那人身上让他觉得略略温暖。
而一个在寒冬里挣扎了太久的人,怎么能不对下一次遇见的温暖伸出双手?
小时候的他对爷爷很依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与爷爷寸步不离,生怕丢了似的,就像被主人丢弃过一次的小狗,总是会紧紧跟在下一个主人身边,可怜又卑微。
爷爷说你这样不行啊,一个男孩子怎么能没有点刚气。于是爷爷就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大堂,自己把着一个紫砂壶优哉游哉地踱回后厨。刚开始的时候他会惶急地大哭,后来掌柜的不忍心听,就交代他做一些简单的杂事分散注意力,像是送双筷子递只碗什么的,他才由此试着跟其他人打交道,久了也就习惯了。还会跟新来客人介绍爷爷的几道拿手菜。
当时的熟客里有个人曾是游方的商人,总是给马三讲一些外面世界的见闻,还嚷嚷着要收他为徒带出去见见世面。他告诉马三,从这座边陲小城往东三千里,有座叫做京城的大城,那里是天子居所,九州所王,那里的人身上穿的是五色的衣服,说的是文绉绉的官话:再往西四千里,是被称作西凉的大荒,那里的胡人在草原上纵着马放歌,喝下一袋袋醇香的马奶酒,把烤得冒油的羊腿捧起来大嚼:要是往南走上两个月,就会看到一片碧蓝色的海洋,渔人们把各式各样的水产网起,投向甲板,太阳从海平面升上来,气温随着日头升高。在波涛的下方,有鱼尾人身的鲛人轻灵地划过,落下几颗珍珠。
马三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头什么地方莫名地跳动了一下,好像有只猫在挠,有些发痒。
曾经的商人告诉马三,只要有人肯资助他一笔银钱,他就一定能回报给那人一笔丰厚的大买卖,他向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赌咒发誓,极尽诚恳又带着点哀求,可是终究没有人相信他,他来口福的次数一天天减少,直至在冬日的某一天,他被发现死在了前一夜的风雪里,手里攥着身上的最后一文钱。
从人们的议论中马三知道,这个人是痴心妄想着自己命里没有的东西,所以才落得这般下场,可是命运这东西,谁又知道呢,那时的马三这样想。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知道这些可能是他穷尽一生都触之不及的东西。他本该是个死掉的人,可现在却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还能有吃有喝,几乎算是生活无忧,这难道不是很好的日子了么?自己这样的人,一没才学二没家世,不好好待在这里伺候人,还想翻了天去?他提醒自己要知足,他应当知足。
可他又隐隐不甘。
他不过是一个堂倌罢了,他的未来能被一眼看穿:一年年攒着微薄的银粮,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大户人家愿意雇他去做个长工,赚的比现在要多那么一点。到了老的时候,娶上一个腰身粗壮的黑脸女人,在夜里搂着她沉沉睡去,或许他还会有几个孩子,在同样的地方重复他同样的路。而他也会在头上布满白发的某一天,变成镇上一钱银子一天的唢呐手嘴里的哀乐,和低矮的坟头上升腾起的青烟。
有点...可怕,与之相比,外面的风都显得小了。
“三儿”边上年迈的厨子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没什么,爷爷”马三摇摇头“我去把垃圾倒了”说罢起身,推开后门径直走了出去,眼里有几分惊惶几分迷茫。老人默不作声,轻轻地把锅里煎得微黄的鱼翻了个面,“滋”的一声响。
诚然,每一个在雪夜里奔跑的人,都是在寻找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是不是在温暖的地方待久了,就又会奢望起所谓远方?
马三不清楚,没人说得清楚。
马三倒完垃圾回到堂上,客人走的差不多了,伙计们大多也回房休息去了,马三走到门前,拿起门栓准备打烊。
“请等等。”一只手把门挡住“小兄弟,让我进去可以吗?”
“嗯?”马三有点惊讶,这么晚还有客人委实有些出人意料,不过掌柜的总是说,只要是客人,就没有不接待的道理,这么想着,马三又重新把门打开“您请。”
“您想来点儿...”
“我住店。”那人笑笑“可以么”
“可我们这是酒楼”马三有点困扰“不住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又笑“可是今晚雪实在太大,还开门的店家只有你们,实在是无法才前来叨扰,不知道这里可有地方借宿一晚?若是有,我将不胜感激。”
“没有。”马三回头,看见自家爷爷正站在后面“鄙店简陋,实在是腾不出位置,您见怪。”
“这...柴房也不行么?”
“真不巧,”老人喝了一口茶“冬天嘛,少不得要多留些柴火,柴房那儿都是满的,您还是另寻别处吧。”
“这样啊...”那人挠挠头,正转身要走,眼角却瞟见老人的紫砂壶,眉头皱成川字。
“老人家。”那人又走转回来“这个物件,您是从哪淘换来的?”
“捡的,”老人道“不行么。”
那人迟疑了一下,好半晌才道“是我冒犯了。”他把头上的斗笠向下拉了拉,向马三点点头,再度转身没入了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