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供体营里拿衣服的时候,本想绕过黄瓦,我故意走了另一条道,却还是被他撞见了。
我勇敢地迎了上去,我劝慰自己,不就是一场接吻吗?外国人都说了,接吻就跟握手似的!
黄瓦好像有话对我说,他追上我的脚步,我却落落大方地说:“黄老板,我们不过是握了一场手,我不会介意的,相信你也不会!”
第一次,这个男人的神情露出了尴尬,也是第一次,他躲避了我的注视,闪烁着目光,游离到了很遥远的地方,最后,他脸色忽然淡定下来:“贾妮,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爱闯祸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一来,就给我的供体营带来了不安和惶恐?你是第一个拿着菜刀砍杀黄山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耍尽聪明要逃出去的女人;你是第一个走了后又自动回来的女人!”
黄瓦淡定地说着,好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可是,他句句有理有据,句句透着阴森森的寒冷。他好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即使你变化多端,可还是掌控在他的手心里。
我也不是吃素的,主动回到供体营,就表示我已经抱着同归于尽的心。
而且,人大不了一个死字,一旦看开了死亡,就什么也不会怕了。
我没有给黄瓦面子,对于一个看开了死亡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黄瓦。”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我看到他的脸上肌肉没有规则地跳动了几下,好像被针刺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常态。
“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和我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供体营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其实你也知道的,我们年龄上不合适!”我使出了杀手锏,我也知道,对付这种老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在年龄上自卑。
我的每句话都直击敌人的心脏。
“啪!”我听到凳子断裂的声音,黄瓦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量,竟然把那个老板椅坐劈了。
他脸上阴晴不定,他走到了我面前,逼视着我的眼睛,好像一把阴冷的手术刀,把我的眸子挖了下来。
“贾妮,你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爱你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说爱。你是一个活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机智勇敢,你不像别的供体那样,假惺惺的,你也不像有些女供体,是一具死尸,我爱你。”
黄瓦说着,眼神闪出光亮,好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海里,我浮游在里面,觉得自己越落越深,我想挣扎出来。此刻,我忽然不想知道他的秘密,我已经预测到,那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好人。当我的同龄人秉承着父亲母亲的精血,成为一个受精体,在母亲的子宫里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我的母亲,却是一个替人代孕的女人。她只是为了得到五万元的代孕费用,就接受了一个不认识男人的精子,很奇怪是不是?的确是这样的。这个过程并不需要爱情,只需要冰冷的器械,医生把男人的精子和我母亲的卵细胞进行组合,然后重新放到了我母亲的子宫里。我的母亲不爱我,我的父亲同样不爱我,他只是因为妻子不能生育,就准备让我降生于世。结果我出生后,男人觉得我长得并不像他,所以他一直怀疑是医生做了手脚,从那以后,我生活在谩骂声里。又过了几年,那男人的妻子,也可以说是我的养母,竟然受孕,给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长到八岁的时候,他们终于还是抛弃了我。从此我辗转流离,换了很多人家,从来没有体会到真正的母爱和父爱,知道我底细的,都说我是个怪胎,他们说我这类的,叫试管婴儿,没有人把我当人看,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我遇到了你——”
黄瓦一口气说了好多,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血丝,还有额头因为经常皱眉而自然生就的细小褶皱。
他已经四十岁了,我能接受他吗?
他在我面前跪下了,毫无声息,没有任何人看见。此刻,只有晚风吹着窗帘,这个情景,只有我看见了。
他是跋扈的,他是骄傲的,他是不可抗拒的,他也是可怜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什么要向我下跪呢?
而我的神志竟然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脱,我怀疑我听到了一个神话。
一个试管婴儿出生后没有爱的能力,怪不得人们都说这是一个阴冷的供体营。
怪不得人们都说他变态。
可是,我的内心为什么竟然有了一丝伤心和惆怅的东西?我很少有这种感情,别人都说我是一个冷心肠的姑娘,说好听点,就说我是一个开朗的姑娘,有什么烦心的事都会甩甩头,不放在眼里。
如今我却哽咽了,我看到了黄瓦眼里的泪一滴滴淌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他用舌尖一点点舔干了我和他的泪。
“我爱你,贾妮,自从你走后,我已经在这个屋里等了你半年了,你知道半年有多长吗?那是180天的白天和夜晚,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报到的样子,那一天,你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蓬纱裙,你梳着一个清汤挂面一样的马尾辫,还有你浑身跳跃的线条,都给我带来了新的生机。”
黄瓦立了起来,他低下头,颤巍巍地吻我,还在喃喃自语着:“说实话,我曾经找过女人,我也曾经得到过身体上的快乐,可是我发现,快乐过后,是更多的空虚和悲凉。我用钱买不来爱情,买不来真实的感情,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个试管婴儿。”
“别说了。”我哽咽着捧起他的头,然后缓缓地跪下了。
我们开始亲吻,跟第一次一样,我们亲吻。
他的动作无比地轻柔,小心翼翼地解开我胸衣外面的扣子,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床上,我望着天花板,忽然泪如雨下……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悲惨的,即使我偶尔耍小聪明,我也认为自己是在报复上天对我的嘲弄。我抱怨自己没有出身在富豪之家,抱怨父母没有当官,抱怨亲戚们也太势利,抱怨自己不是富二代,抱怨找不到工作,抱怨被爱人无情遗弃,抱怨恋人对我没有一丝怜悯……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女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爱了,所以我曾经玩世,曾经不信任爱情和婚姻。
如今,我的眼底潮湿了,我看到了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背后的凄凉和无助。他也许是一个恶魔,可是谁说恶魔的最初不是很可怜很悲惨的呢?
窗外下着小雨,晚风带来了一片清凉,虫儿在草丛里唱着歌儿,寻找着自己的爱人,它找到了吗?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男女供体营里的男人和女人,一定都睡了吧,他们有爱情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有了爱情,我爱他。从今晚起,我要爱他,给他最好的爱,让他的人生充满瑰丽。
他把我轻轻地放在大床上,这个大床是为爱人准备的吧!那么宽大,那么舒服,他巡视着我的身体,好像捧着一个青花瓷,无比的珍贵。然后他压了过来,是一个男人山一般的力量。
我对他笑了,他沉郁的眸子变成了星星,也对我笑着,他好像变回了一个纯洁的小孩子。
“你爱我吗,贾妮?”他声音低沉地问我。
“嗯——爱。”我说,“我同情你,我也爱你,我觉得你是一个真男人。其实,试管婴儿真的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人的细胞。”
我感到了身体深处传来的刺痛,接着而来的,就是包容和激情。
我愿意给他,因为我爱他,我问自己爱他什么,我爱他的真诚。
他的节奏加快了,狂风暴雨般。我们的舌尖缠绕着舌尖,好像两条求欢的小蛇,已经缠绵在了一起……高潮一波波涌起又退下……恍惚中,我看到了伊甸园里的夏娃和亚当,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恣意怒放情欲的火焰。夏娃不是亚当的肋骨吗?那为什么一个男人就以莫须有的自卑放弃人生美好的权利?
4.爱情不是已经来了吗
我做了民意居的一名文员,自从我做了文员后,我就没有考虑过那个我曾经答应换肾的患者。
听说,黄瓦已经退了耿文思所有的换肾手术费用,耿文思不得已去了另一个城市,想寻找最后的机会。
内疚也是有的,可是,爱情不是已经来了吗?
这几天,黄瓦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新婚的年轻丈夫,他变得爱开玩笑,变得喜欢放声大笑。黄瓦一直说我是一个精灵,把供体营带活了,所以他一直希望我住进他的别墅里,我却依然住进了供体宿舍里。我说我们这样做,是典型的周六夫妻,现在城市里都流行距离感,我怕你和我挨得太近了,失去了爱的神秘。
黄瓦总是点着我的额头说:“贾妮,你是哪下来的仙女呢?我真的想天天守候着你,每天都看见你,你给我们供体营带来了生命的气息!”
有时候,他会像孩子一样,赌气地命令我入住,有时候在他无比慈爱的目光里,我觉得安全感包围了我。是的,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温暖,这种爱让我温暖,而我,用黄瓦的话来说,是给了他做人的机会。
我被黄瓦安排做了一名文员,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以前的舍友小烟已经离开了供体营,被换了肾脏。黄瓦知道小烟的家庭环境后,给小烟找了一个有钱的受体,卖了一个较高的价。这对于小烟,也算是得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当然我还侧面打听了她和霍东之间有没有发生“爱情”,供体营的李姐笑着八卦说:“小烟那孩子很拗的,霍东只说拿她当妹妹,可是那孩子痴心不改,临走还哭了鼻子,说这一走,不知哪一天会看到霍东!”
难道霍东还没走吗?自从和黄瓦恋爱,我很少想到这个男人了。他不是已经有了配型的受体,去切除了肝脏吗?
我这才听说,那次安排霍东去换肝脏,可是节骨眼上,那名受体忽然癌细胞扩散,已经不能进行手术移植了,没出三天就死了。
那天,在供体俱乐部玩的时候,黄山又一次在乱发脾气。这男人,在供体面前,一向是威风得不得了。
黄山这次针对的是霍东,他吼着嗓门,大声吆喝霍东是个丧门星,还说到手的钱都让他搅黄了。
霍东抬头看看黄山,好像黄山的话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依然拿着一副扑克牌,和李姐斗地主斗得蛮起劲。
黄山自讨没趣,看到了我,讨好般地笑笑,故作乖巧地说:“贾妮,你上次打得我好疼!”
原先见着我,他就摆出一副九贝勒爷似的面孔,如今,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我和黄瓦的关系,脸上的内容说变就变。
对于我的冷淡,黄山修得一副厚脸皮,故意不咸不淡地找话说。
我一想起以前的事就不想理会他。这个男人也是见好就收,自己嘲弄自己没人理,下次见了面,依旧一口一个贾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