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炫目的月1饰
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人们并无异议的话,那么,作品对服饰的用料、品种、色彩款式繁复的演示,还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就作者而言,把当时的服饰,特别是贵族的穿着打扮尽可能详尽地写成文字是驾轻就熟的。因为曹家从曾祖父曹玺起,三代四人,连任江宁织造达六十余年,长期负责向朝廷供应高级织品,后虽有抄家之变故,但曹雪芹幼年时耳濡目染,各种服饰的面料款式是最清楚不过的。例如,至今已有500多年的手工织造的南京云锦,因其锦纹瑰丽多姿而得名,元、明、清三代都是皇家御用贡品。曹家在南京担任江宁织造时,就监督生产过皇家贡品云锦,其手工织造的精细技术至今无法被机器所取代。我还记得,在2004年10月的扬州,参加纪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的国际学术讨论会,南京博物院特地派出了一支表演队来为大会演示云锦服饰艺术。长长的形舞台上,风一样轻盈掠过的模特,把熠熠生辉的云锦烘托在那一片光的海洋里,模特的一侧身,一摆手,都能把一片灿烂洒向黑暗中的我们,我们仿佛都把自己的梦想汇聚到了舞台中间,跟着云锦一起,在流光里飘动。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红楼梦想,就是一个关于华丽服饰的记忆和梦想。也难怪,在作品中一旦涉及到服饰,作者总不肯敷衍过去,总不会放过向人展示的机会。
我们先来伴随着林黛玉初进贾府的目光,具体感受一下。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与众人见过面后,凤姐是人未到,先以“我来迟了”的笑语声打破屋内的静肃,让黛玉觉得其与众不同。等到她从后房门被人簇拥着进来,看其打扮也有自己的特色,所谓:
彩绣辉惶,蛛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风技珠钦;项上戴着未金盘离理路圏,裙达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魂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精秋,外罩五彩刻丝石靑银鼠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风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这一段描写,虽然写得全面,但重点还是放在了服饰上,饰品从头钗发髻到项圈索绦以及玉佩,无一遗漏;衣服从内祆到外面的银鼠披褂还有下身的绉裙,不但大致写全了品类,也把衣服的款式、图案、花纹、用料都作了介绍,而关于面容和身段的形容,王熙凤最是弄权倒流于一般,基本采用对偶句式,这种句式制约着作者,成为不能达到白描境界的原因之一。但在服饰描写上,显然成为一个突破口。而总起的一句“彩绣辉煌”云云,主要也是对其穿着的概括。看凤姐已经穿上银鼠披褂,估计已是秋深季节;而在第六回,写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写凤姐已用了手炉,显然是在冬天,则穿着也自然不同,作者遂从刘姥姥眼中,再一次写凤姐的不一样的穿着:
那风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眧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撒花秋石靑刻丝灰鼠披风大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腊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着儿拨手炉内的灰。
这一次见刘姥姥的装束,不但因为气候相对来说更冷些,所以见黛玉时穿洋绉裙这里穿的是洋绉银鼠皮裙,也就是说,把洋绉做了面料银鼠皮做了衬底,而且,因为见的不是什么隆重的客人,穿的又是家常衣服,所以几乎没戴什么饰品,与此前呈现出的凤姐是不一样的风貌;而关于面容本身,虽然像前次出现在黛玉面前的一样,也是较少个性化,但是文字更简单,只用一句“粉光脂艳”就概括过去了。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因为刘姥姥自己不敢细看,除了“粉光脂艳”,也没有或者说不会有更具体的感受,不然,她之前也不会把平儿误认为是凤姐了。但相比之下,对服饰的感觉,还是不会受太多的主观视角因素的干扰,还是能够比较客观反映对象的多侧面特点的。
我们再回到第三回。在这一回中,从林黛玉视角对服饰有最为集中展示的是贾宝玉的穿着打扮,先写宝玉从外面进来,是出客的服饰样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靑起花八团娄锻排棍挂,登着靑锻粉底小朝轨。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翼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8目若秋波。晏怒时而若笑,卽瞋视而有情。项上金璃理路,又有一艮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及至老祖宗命其见过母亲再返回,服饰已经改变: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者结成卜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8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跃仍旧带着项圏、宝玉、寄名锁、妒身符等物,下面半露私花撒花绫裤腺,锦边弹墨秣,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前一段描写是从冠带到靴子,一路下来,然后再形容其相貌神情,顺序同于对凤姐的观察,而且关于相貌的句式也是用的骈偶。但有一点不同的是,把他的项圈特别是美玉单提出来,置于结尾作归结,突出了通灵宝玉的特殊意义。第二段,改变的装束,贾宝玉从来都是痴情种强调的是家常性,这样,冠带遂去除,而把头发和发饰也作为描写的重点,并且穿起的撒花大祆是“半旧”的,正是既华贵又是一个世家的本色,也与此前黛玉观察到的一些半新半旧的用具相协调。当然,作者没有忘记提及,通灵宝玉仍然戴在项前。而其容貌以及神情,与前一段没有本质的差异。如果将后一段对贾宝玉描写与第六回刘姥姥进贾府所见的凤姐相比,其家常打扮的样式,是十分相像的。
不过,关于凤姐两种方式的打扮是从两个如此迥然有别的视角中获得的,而关于贾宝玉,全让黛玉一个人来承当了。我们当然可以说,林黛玉对贾宝玉的倾心相许,理当由她来对之加以悉心观察,而这种观察也只有在初见时才有可能,一旦关系熟悉亲密,就不可能会过多注意到对方的外表了,尤其是要有一个全面的观察,更不可能。那么,这里将贾宝玉的穿着服饰加以全方位的介绍,是为了建立起对贾宝玉印象的总体框架,以后的描写,更多的是在这框架内部的局部深入,或者干脆穿过外表这一物质的层面,直接进入心灵的沟通和情感的交流。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对照例子,说明这一总体框架是如何与以后的局部描写产生了呼应。
在第二十一回,史湘云来到贾府,睡在潇湘馆。据书中交代,在黛玉进贾府前,湘云就曾经在贾府住过一阵,与贾宝玉的关系也算得两小无猜。所以,这一天,贾宝玉一大早起来,没顾得上梳洗,就跑了过去,吵醒了湘云,然后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见湘亡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相亡道:这可不能了广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亡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41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相亡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在家不戴冠,幷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卜辫注顶也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相亡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己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去了一颗。“相亡道:“夫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家常梳理头发的样子,在黛玉进贾府时,已有了描写,当时黛玉初来乍到,从她的视角观察,比较平面,与观察服饰混合在一起,无法从中凸现出某一局部的细节,更不用说对其中的细节领悟其深刻意义了。而当湘云为贾宝玉梳头时,那种本来是静态的刻画获得了动态感,且这种动态,在湘云手的把握下得以完成,使这种感觉更具体更立体了。但是,湘云的谈话又引出了四颗珠子背后的故事,湘云能够发现其中一颗的不一样,并打捞出自己的记忆与当下进行比较,这是林黛玉所生疏的。当林黛玉看到贾宝玉时,就只简单地写了修饰他发辫的四颗珠子。这样,一种只有湘云和宝玉共同拥有的记忆,让黛玉突然产生了不快,她既没有理由来指责湘云,就只能把她的不满发泄到一个与贾宝玉可能有关的虚拟对象上去。
当林黛玉初进贾府,对所遇到的人事环境细细观察时,众人也把目光聚焦于黛玉,这其中,作为宝玉的目光,自然有其特别的意义,我们也只有通过宝玉,细看了黛玉。不过,与黛玉看凤姐、宝玉那种把容貌服饰都一并细看不同,宝玉只专注于黛玉的容貌神情:
细看形容8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买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妓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也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对于贾宝玉没有注意到林黛玉的服饰,脂砚斋的评语给过一个解释,说是不写衣裙装饰,正是因为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但这样的评语,似乎无法与后文对应起来也不符合读者阋读时的真切感受。因为在第八回,宝玉来到薛宝钗处,从其眼中第一次细写宝钗,并没有略过宝钗的服饰:
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份随时,自亡守姆。
而在第二十四回,写鸳鸯来叫宝玉去老祖宗那里,宝玉等着袭人给他拿替换的鞋子时,也曾留意过鸳鸯的上身穿着。其产生的兴趣,似乎并不如脂砚斋所言的,其对服饰会持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么,为何当他第一次看到林黛玉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穿着呢?其实,不单单是贾宝玉,众人在看林黛玉时,也只提及了她的体态举止,所谓“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而没有涉及她的服饰。后来的凤姐,虽说她携着黛玉的手而细细打量黛玉全身,但除了赞她的美貌,同样没提及服饰。
反过来说,林黛玉倒是细看了凤姐和宝玉的服饰,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是一个过于注重服饰的人了呢?好像也不能。我以为,这里观察的差异,可能别有原因。
我们知道,林黛玉进贾府,她对贾府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既是黛玉的第一次,也是我们读者的第一次。在黛玉把她的见闻一路观察下来时,所看见的一切,都是作为她即将身处其间的空间来感受的,所以,贾府的宅第结构、里面的人物包括重要人物的服饰,都是以一种空间方式铺展开来,她是以离开她以往的外在环境而孤身一人进入贾府的新空间的,因而,她关注贾府的外在的一切,是为了给自己在这新的空间里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这种心态,使得她对贾府的观察,要做到尽可能客观,尽量不掺杂过多的个人色彩,并在环境的差异中尽量调节自己,而不会流露太多的惊讶,更不会像刘姥姥那样表现出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林黛玉对别人的服饰有太多的注意,毋宁说,她同时也在想象着一个身处其间的自我的外部状态,在想象自己与周围的融合程度。而作者有意忽略别人对其装束的注意,似乎也显示了一种寓意,她是赤条条来到贾府这个世界的,她将在贾府的世界里被重新打扮,重新塑造。脂砚斋提出服饰是贾宝玉不屑之物这一说法之所以错误,是因为他这说法过于抽象,因为只有对林黛玉而言,服饰才成了贾宝玉的不屑之物,贾宝玉之所以钟情于黛玉,不是外观,不是因为服饰,甚至不是因为肉体,因为薛宝钗在肉体上,对贾宝玉有更大的诱惑力,在第二十四回,她的一条丰满的白臂膀曾让贾宝玉看得心旌摇荡。
但林黛玉吸引贾宝玉的是她的灵魂和感情,这在第一次相遇中,已经注定,但却并不能因此得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说贾宝玉对服饰一概不屑一顾。
因为如果我们认同这一说法及其推论的依据,我们岂不是要得出结论说,初见林黛玉的众人都是对服饰不屑一顾的人了?其实,我们在一开头就说过了,作者对服饰是有特殊感情的,这代表着他们家族的繁华历史,也是贾府的繁华表征,品鉴服饰,对贾府中人来说永远是不厌其烦的,如第四十九回:
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惶,不知何物。宝钦样间:“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亡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正说着只见他(宝玉)屋里的水丫头子送了获获妓半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抬金挽亡纟香羊皮小轨,罩了一件大纟羽纱面白狐捏里的鹤楚,束一条靑金习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行来。只见众姊妹者在那达都是一色大纟星获妓与羽毛锻半篷,独李纹穿一件靑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钦穿一件莲靑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纪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幷无避雪之衣。一时史相亡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亡鹅黄片金里大纟星星妓眧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荐卜子,故意装出个卜骚达子来。
湘亡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41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猜水袖掩干银鼠短秋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彔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皮卜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妙成个水子的样儿,原比他打妙女儿更悄丽了些广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嗔人起来,盥激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卜卜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庵来。
(宝玉)刚至:心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纟工获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卜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靑乡周油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