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虎尔哈部穆昆达纳汉泰不还没到呢吗?”赫舍理说,“再等一会吧。”
“不等他了,等会吃完饭,你们都听大萨满的吩咐和指派,把该自己做的事都安顿好。”女罕心里不髙兴,说话的语气很不耐烦,“富思库,命令阿哈们开宴!”
富思库一挥手,侍女阿哈们马上忙活起来,片刻之间,新鲜的鹿腿肉端上来,新酿的米儿酒、都柿酒倒满碗,大泥火盆边上摆上盐面、寒葱、野韭菜末、豆酱和一把用来烤鹿肉用的野核桃树枝。
穆昆达们纷纷解刀割肉,串的串,烤的烤,一个个喝酒喝得眼睛放光,吃肉吃得满嘴流油。这边酒未酣肉未饱,那边蒸鹿尾也端上来了,一股股浓浓透鼻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撮罗子里。
纳汉泰。
卫士们接过马缰,将他们的坐骑一一拴在拴马桩上。
马倒动着蹄子,雪地上留下一片凌乱的蹄印。
一个卫士走进宫内,向站在一边的富思库耳语通报。
富思库忙迎出去,先与纳汉泰互行擦肩大礼,又向老玛法打了个千:“玛法,您带着阿哈们到小撮子里,在那给你们准备好了昨天猎来的新鲜野猪肉,都煮熟了,就等你们吃了。”
纳汉泰接过老玛法递过的银貂皮,与富思库一边往撮罗子里走一边说话。
“是路上有什么事耽误了?”富思库问,“怎么现在才到?就等您了!”
“没啥事啊!哎,我姥姥好吗?”
“还行吧,纳汉泰,自从……噢,这一段日子,她不是唉声叹气的,就是反复无常地生气,您这一趟来,多住些天,陪陪她,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她……”
“不瞒您说我真是又想来又怕来……”
“是啊!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这事你能躲得开吗?不像别的事人家能帮上忙这个心结就得靠你们俩慢慢解了,纳汉泰你是小辈多往好的方面去想去做总是没错的是吧?”
说话间,已走到撮罗子前富思库掀起软帘,推门进去:“虎尔哈部穆昆达纳汉泰到!”
“刷”地穆昆达们都把眼光投向了纳汉泰。
好个潇洒英雄的纳汉泰!他身着一身雪白的银鼠衫,腰束一条火狐狸皮带,外套紫貂皮大髦,脚蹬一双高腰黑熊皮軏鞑这一身打真是多就多!的上起来的小疼,更增添豪情气慨!
女罕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木烟袋,惘然的目光,落定在纳汉泰上纳汉泰虎步龙腾地走到北炕前:“女罕吉祥!”单腿半跪在地,双手奉上银貂皮,“班达妈妈保佑,虎尔哈部捕得一只千年难遇的银貂,贡献给您!”
跪在面前的纳汉泰,活脱脱就是穆克什喀重生再现!女罕心里泛上一阵黑潮,脸“哗”地变了颜色,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间,只剩下一个痛苦的灵魂。曾经有过的,曾经也偶尔在脑海深处出现的,对纳汉泰所存的一丁点儿想念顿时化为乌有,涌上来的是对于虎尔哈部的怨恨!要不是穆克什喀的凶暴残恶,茑萝怎么会就这样撒手人寰!
谁稀罕这银貂皮,我要的是兽奴富察。女罕双眼一横,憎恨和厌恶的眼光射向半跪在地的纳汉泰,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起来吧。”
没想到女罕在这么多穆昆达的面前给他难堪,纳汉泰充满期待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完了,我想得一点没错!我的姥姥,你还记恨我?
在那个可怕的秋祭上,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谁都错了,也谁都没错啊!是有一双谁都看不见的手,黑色的手,罪恶的手,把我们推向亲情泯灭的苦海!你、茑萝额娘、我、阿玛,我们就像是一窝发疯的野兽,撕扯争抢着亲情、爱情、仇恨在这场争夺中,茑萝额娘和阿玛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地走了。难道,难道,你就不能给我,给你的外孙一个时间,一个机会,让我们彼此相拥,舔去身上的斑斑血迹,疗治那深到心口的创伤……
“纳汉泰,你还都带来了什么?”女罕话里含刀。
“姥姥,我还带来了金翅鲤、东珠……”纳汉泰心里不舒服,忍地着的罕不罕,着的,的还得我在虎尔哈部说过的那句话吗?”
话语虽轻却像飞出的箭,重重地射到所有人的心上。
都把向黑水部塔塔喇一脸阴笑,幸灾乐祸。
“父债子还!”纳汉泰铁青着脸,憋了好一会,重重地说着。“好啊,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还有记性你这次把富察给我带来了?”
“姥姥,我……”纳汉泰停顿了一下,“自从您下命捕抓富察,我带着阿哈们就进山了……”
“我问你的是人!人你给我带来了没有?没问你怎么去找去抓的!你能耐啊,就抓个臭阿哈你都抓不着,那你怎么父债子还?啊?”女罕气呼呼地说完,起身下炕,抬腿就直接朝撮罗子外走去,“富思库,备马!随我上逊别拉河去。”
众穆昆达愕然,都一言不发。
看女罕气呼呼地扔下众人扬长而去,黑水部穆昆达塔塔喇得意地站了出来,他对众人发布命令似地说:“都愣着干什么?走啊!跟着走啊!”
“尊贵的虎尔哈部穆昆达我说女罕咋就没拿正眼瞧您哪?”他走到纳汉泰面前挑衅地说,“是不是不喜欢你这个有能耐、敢杀自己阿玛的狼崽?”
“杂种操的!我让你嘴贱!”纳汉泰满肚子的气正没处发,他火冒三丈,一把拽着塔塔喇,“砰”地一拳就朝他的脸上打去。
没防备的塔塔喇被打个正着他眼睛一黑一阵金星飞迸感觉到脸上一阵热乎乎的手一摸满手是血。“好你个王八犊子,好你个吃窝边草的东西!”他用力擦去鼻子上的流血,冲上前揪住纳汉泰,挥拳蹬腿地与他纠缠在一起。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撕打着。众穆昆达一拥而上拉架的劝说的,呼隆呼隆地乱成一片。
“你他妈的你这个杀父害亲的东西刚活过来喘口气神气什么!你活腻了?”黑水部穆昆达掰扯着架着他的穆昆达,跳脚骂着被隔开的纳汉泰,“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这个熊样,还跑到女罕这来显摆,谁尿你!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好看!”
“看你个魂你他妈的是活腻歪了,活够了,等着瞧你自己的好看!”纳汉泰被人们挡开他像头困兽一边跳着一边厉声地骂着,“杀父害亲怎么的,我他妈的还要杀你呢!”
“算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赫舍理劝着,“骂骂吵吵的,这是干啥呢?”
“算什么,你当马尾巴是你的事,赫舍理,我告诉你,我是当牛犄角的!算你尼玛察部有能耐,和他穿一条皮套裤,帮着他说话!等着瞧,有你们好果子吃的!”气极的黑水穆昆达塔塔喇点着赫舍理的鼻子臭骂。
“你怎么像只疯狼,逮着谁咬谁!好,就算我们穿一条皮套裤,走一条道,那也是等着对付你的,不就那么一块围场吗,穆克什喀走了,你就又心痒痒了?告诉你,穆克什喀走了,有纳汉泰,还有我!有我们在,你就别冲着天傻叫,没用,太阳掉不下来!”赫舍理推开众穆昆达,站在纳汉泰身边,话声朗朗地说,“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让你从这爬出去!”
“好了,好了,别吵了,就是吵赢了又不能当肉吃当酒喝。走,走咱们都走。”乌苏部穆昆达死劲地拽着塔塔喇往外走,回头跟赫舍理说,“我们先去,你等会来,把贡物都带去,今天摆场子。”
纳汉泰感激地握着赫舍理热乎乎的双手:“赫穆昆达,您给了我一根主心骨!”
“纳汉泰,你虎尔哈部是个大穆昆,我们尼玛察部是个小穆昆,我们世代相邻,只有相依相存才能保住平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阿玛把穆昆交给你,穆昆的兴衰和族众的命运就在你的手里,一举一动都事关重大啊!”赫舍理担忧地说,“纳汉泰,女罕变了,她心里的怨和恨就像林子里燃烧的天火,不知道要烧到哪里才是个头,前面的路就看你怎么去走了……”
天刚蒙蒙亮,江边的红松林里飞出两个身影,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像比翼双飞的鸟儿。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回头,欣喜地叫着:“萨尔甘追,快看,黄松林到了!”他手捂着嘴,对着林子大声叫喊着,“黄松林,我——来——了!”
林子里一片回声:“我——来——了!”
这一段日子来,舒穆禄的心里时刻充满着快乐。曾被他叫做乐里的尔,地就的察大尔着,和子里子都能看见满天的阳光,别提有多自在。
今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进山去捕貂。
按捺不住满心的快意,舒穆禄像个傻狍子似的狂跑,跑了一圈又折回来拉起满面笑容、累得直喘气的芍丹又往林子里走去;
“萨尔甘追这片林子里有好多紫貂。这疙瘩的紫貂忒好就像人越冷就得多穿衣服一样这越冷的地方貂的毛就越厚颜色就越深。这里的紫貂那身毛啊都紫得发黑!”舒穆禄一边走一边说,“嗳,萨尔甘追,你以前捕过貂吗?”
芍丹看着他摇摇头。
“貂是咱长白山古怪的小美人,你看那雁成双成对,梅花鹿也是一家一家的。它不是的,它喜欢自个拣松塔吃松果,还喜欢在水泡子边看自个的影子。你别说,它小三角脸,一对大眼睛,还有那根又粗又长毛又深的像狐狸一样的大尾巴,还真稀罕人!我特喜欢它,可是,这小东西也怪,它咋就非得六月到八月的时候,才公的和母的在一起呢?”舒穆禄自说自话。
芍丹脸一红,低下了头。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讷讷说过,每年的六月到八月,是巴那姆地母神为天禽地兽按‘索索(雄性生殖器)’的日子。从那以后,禽兽比人早来到世上。所以,只有在这两三个月的时候,才能看到公貂和母貂在一起呢。哎,萨尔甘追,你知道捕貂有什么讲究吗?”
芍丹摇了摇头。
“咱们肃慎人捕貂可讲究了,捕猎前要祭貂神,祭神的时候,参加的人不能穿貂皮衣、戴貂皮帽,还不能拿套貂的网套。”舒穆禄很认真地说着。
听到他这一说,芍丹停了下来,她飞快地翻出身边皮袋里的捕貂网,一甩手,把捕貂网扔到地上。
“嗳,你这是干啥呀,我们不像人家又有猎狗又有爬犁的,再把这扔了,拿什么捕貂啊?”舒穆禄赶忙拣起捕貂网,放在自己的皮袋里。正儿八经地接着说,“我告诉你啊,祭貂神的时候,那说道就更多,也更悬乎了,捕貂的头领把米儿酒洒在地上,然后点着年祈香,香火往东飘,就说明东边有貂,就往东边的山里去;如果香火往西飘,就往西边的山里去。”
看舒穆禄神秘兮兮地说得有鼻子有眼,芍丹的心里乱七八糟地乱成一团。这次进山没祭神,就带了捕貂网,这要是冒犯了貂神,捕不到貂,拿什么去换铁锅、换盐,又拿什么给瓜尔佳讷讷和大伯做貂皮衣?她忐忑不安地拽了舒穆禄一把,担心又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看到芍丹面有惧色,舒穆禄偷偷一笑:“别怕,有我呢!我啊,打小就是个捕貂局手!他把前袖禅下,伸出手拉着芍丹的手,鹿皮前袖把两个人的手盖在一起。
芍丹心里一,不往一,舒穆禄。
“萨尔甘追,以前,咱们阿哈不能穿貂皮,现在我们自由自在,想咋的就咋的,等打多了貂,就给你做一件貂皮袍子!”站在小山包上,舒穆禄得意说着,“走,咱们先到河上去,等会我凿开冰,扎一条大鱼,给你做烤鱼吃!”他滑了个大回转,两手用力地一撑雪杖,“嗖”地一声就飞了下去。
芍丹紧随在舒穆禄的后面,两人像白翎雀一样向逊别拉河边飞。
太阳升起,逊别拉河闪着金色的光环,雪原抹上红芍药花般的。
即将进行雪祭的山谷,已然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苍松翠柏搭起髙大的神门,碧绿的松枝衬着洁白的雪花,神门两侧分别一溜排列着三十六根髙大的神像柱,一个个威武浄狞,站在它们面前,一种神秘惶恐的感觉油然而生。
走进门,十五个冰台像迷宫,像天梯。这里人来人往,十分忙碌。人们忙着将进贡的鹿、野松鸡、野猪等活猎物拴在树桩,把活蹦乱跳的鱼倒入冰池,哈哈珠子和小妞妞则忙着在神案上摆放着五颜六色、清透鲜亮的冰果。
迷宫前面约一箭地,是雪祭的圣坛。
莫尼妈妈的化身——尊冰雕天鹅高踞在用白雪堆成的祭坛上。坛前是长着两只翅膀的老虎鱼首人身有乳房的鱼神偶一左一右护卫在祭坛旁它们是东海窝集崇拜的神偶在祭坛两边有两座奇特的冰雕一座是一个椭圆的环上卧着一只小鸟(女性生殖神偶),一个是一根圆柱上缠着一条昂头向上的蛇(男性生殖神偶)。
两座冰雕的旁边不远处,有两座高大的雪屋,那可是一般人只能看、不能进去的地方,因为那是萨满为人间的凡事与天神通话的地方。
各部打着各色皮旗聚集在祭坛前腰挎青石刀的穆昆达们一个个威风廪廪,站立在自己的旗下。
在最中间的地方,留着一条宽宽的道,等瑷珲女罕和大萨满从这里走向祭坛,隆重的雪祭就开始举行。
“咚、咚、咚”,一阵震天动地的鼓声由远而近,大萨满伊尔根觉罗脸上涂抹得奇形怪状身披兽皮,扬着手里的虎骨鞭,飞快地敲打着神鼓,急速奔跑出来!
八个戴着兽皮面具的小萨满紧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打着的鼓声朗朗,承载着广阔无涯的天地。
腰,是神的一股神秘的气息顿时在雪原上空翻滚!
瑷珲女罕身披银貂大髦头插雕翎帽,走在前面在卫队的簇拥下走向祭坛。
鼓声停下,女罕高声报祭:
高居九天金楼子上,披着七彩霞光的阿布卡赫赫,
银楼子上骑着一对豹花点白色母虎,
披着银光闪耀的雪山皮斗篷,
光抚大地田野的尼莫妈妈,
将九层天上的雪呀,
洁白的雪呀,赐给人间……
人们敲响神鼓伊尔根觉罗如痴如狂,摆胯扭腰舞动腰铃,转起一个又一个迷溜。突然,他癫狂的舞步陡然停住,双手左右摆动,踏水扶莲般地走着格格舞步,站在祭坛前,像女人般地哼唱着雪祭神歌:
请出来先人遗物,恭放长桌之上,穆昆、萨满率众叩头致祭相传,祖先起根的遥远年代,我们的先人们,狩猎于黑龙江比宁涉里山。山西住着仇家大部落,人称“巴柱”魔怪。
先人受其伤害,被欺蒙逃遁。灾难,忧患深重,先人频遭灭绝,
竞相逃亡,皮裘没有了,火种没有了,先人尸横遍野。正在寻求生活之际,奇妙的事情突然发生:天降大雪,纷纷扬扬,雪花片片,连绵不绝,湖塘、沟壑、遍野都是雪。巴柱部落追踪而来,不见人迹。可怜的先人啊,全藏在雪被里。大雪弥漫如毛裘,又像天鹅舒展的翅膀,是先人藏在温暖的翎毛腹,祖先天赐雪,祭雪。雪人。
小萨满牵上奉献给神的三岁鹿。
伊尔根觉罗将洁净的雪水倒进鹿的耳朵,鹿耳耸动,有人手持木刀,用力捅进鹿的脖子,鲜红的鹿血泉涌般地流出来。
伊尔根觉罗用木碗接血。接满后,他开始晃动起身子,跳着格格舞步走到祭坛,往冰天鹅的嘴抹上血,又再把血点到冰天鹅的头上。
洁白的冰天鹅顿时神采灵动,似从天而降,又似展翅欲飞。
族众们纷纷半跪在地!虔诚地仰望着她一尼莫妈妈圣洁的化身。
在所有族人的眼里和心目中!它有生命!有魂魄!信守诚义!洞察秋毫。纵然是关山万里,迷雾恶云!它年复一年地秋去春来!眷恋着这块黑色的土地。它是保佑黑龙江肃慎人的神灵。
众小萨满扬起手中的鼓鞭!敲起缓慢悠远的雁鸣点,哼唱起迎神哎库哩,耶库哩,
高居九天之上的阿布卡神母和卧勒多苍穹女神,
栖于北天、统辖众星,卧勒多妈妈,
尼莫妈妈啊,阿布卡赫赫的助神,
尼莫雪神受命从天降,光耀闪闪。
阿哈咧,咧,阿哈咧,咧……
深情的迎请神歌在雪原林间低吟回响,山坡上出现骑双鹿、披着白色神鹿皮斗蓬、背着白鹿皮褡裢的女萨满。
年轻貌美的女萨满轻盈地张开双手,腾空跳起在空中连转三个迷溜,从山崖飞下,像雪花一样飘落在祭坛前放歌:
尼莫妈妈,骑着双鹿,
挂着雪褡裢,来到了人间了,
噶珊(村寨)兴旺安宁,
河川岭谷,万道丛林,富饶充裕。
像飞越神秘苍穹的天鹅,扑扇着翅膀临水而落;又象征着尼莫妈妈的神灵穿越九十九层天空附体,女萨满闭着双眼躺卧在洁白的雪地上。
小萨满们半跪在她的身边,敲响神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