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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悲伤绝望的情绪又涌上来了,宁非其实知道的,江凝菲其实还留在这世上,她的记忆留给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给了她。江凝菲深深爱恋徐灿,这样的感觉也留给了她。

但是爱又怎么样,那是江凝菲的爱,此时的悲伤绝望都是错觉,江凝菲的感情不曾发生在宁非身上。宁非不会爱上这么没用的男人,就算一时脑袋进水曾经恋过,也会强逼自己狠心踢开。

对于自己,宁非从来都狠得下心,何况对于仅仅是留给她的一段记忆。

她说:“你就听公主一面之词,你怎么从来都不信我?”

徐灿梦游般地说道:“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这个杀人放火的将军,比起那个在宫中不知害了多少宫女的公主,比起你府里这一干吃人不吐骨头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么。”宁非冷笑道,“我曾听闻一个故事。爱柑者说柑橘酸甜适口,什么都是好的;不爱柑者说柑橘要么就是甜得发腻,要么就是酸得倒牙,什么都是不好的。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灿你真是好样的男儿汉,爱憎分明,对公主你就是那爱柑者,对我你就是那不爱柑者。自古以来那句大俗话你不也听说过吗,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银林公主落泪你觉得是温柔可爱,我若找你哭诉便是泼妇闹夫。虽说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但你就从来都只抓住我的可恨,银林的可恨你是一丁一点地都视而不见。你这选择性失明的功力委实炉火纯青,让我不佩服都不行。”

“住口,你闭嘴,你要敢说下去,要再说下去……”

徐灿知道自己打人理亏,想要道歉却拉不下面子。宁非脸颊上肿起老高,五指印清楚分明,她因头晕未退抚额冷笑,越发让他心惊。

徐灿自小至大,哪里曾见过如此与他针锋相对的江凝菲。这就是该拿出来对待丈夫的态度吗,这就是被他生父母宠出来的儿媳妇吗,这就是被他自小至大呵护备至的江凝菲吗?

他怒气又起,恨声道:“我真想不到你今日会变得如此,不如将你休出府去,一刀两断算是干净!”

宁非呆怔坐在地上有些回不过神来。头脑还是半晕眩的,既是悲哀又是高兴,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经此一事,徐灿是要把她给休了。

宁非初来乍道之时,因感怀于江凝菲的怨气,曾经打定主意要让徐灿知道什么是悔之莫及。可是经过近月的生活,宁非觉悟了,她的生命是如此宝贵,何必与此等混人浪费时间。莫说是与徐灿讲道理,就连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呼吸都让她觉得憋闷无比。

她前一日才从账册上扯了带有徐灿签名花押的纸张,想要自己伪造休书,现在倒好,徐灿自己已起了这个念头。

她扶墙站起,徐灿高她一头有余,又站得只有一步之差,于是只得仰头看人,“既如此,请你早日把休书写了,我们也好一拍两散,你自与公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咱俩一刀两断是个干净。”

徐灿叹了口气,“我那是说气话,你何必再激我。你知道被休之女是多么凄惨吗,处处遭人白眼受人鄙视,如同被人穿破的鞋子,想要另觅夫家是再不可得。你不听说过一句话,宁娶初嫁无盐妻,不纳再嫁西施妾。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沦落天涯没有着落。”

宁非哑口无言,心道我是真正想要被休的啊,你以为你现在是在行善吗。

正要再做奋力一搏,外面忽急急忙忙冲进一人,待看时,是公主身边的高嬷嬷,她面白如纸神色慌张,徐灿回头看见这样心里就知道事情有异了。

他转身要走,宁非赶紧扯住他衣袖说:“你若真还对我有一丝旧情就下休书,我是再不愿与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的。”

高嬷嬷进了屋里,顾不得徐灿和宁非在谈事情,大喊道:“公主、公主那边是不好了!”她扯住徐灿另一边衣袖哭道:“太医原本以为没事,没想到公主产下胎盘后居然大出血,现在血还未止,情势危急。”

宁非转瞬之间就转过几个念头,犹豫是要继续抓着徐灿让他即行休妻,还是要放开他让他去公主身边。因想到此时妇人生产便是与阎王殿隔层纱,或许公主真的不成,终决定松手让徐灿自去。

——休妻的事情,只好此后再做计较。

作此决定委实不易,她就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哪想得徐灿竟然直抽出怀中匕首,一刀落下斩断衣袖。他挥刀太快,又不留余地,刀尖顿时划过宁非四根手指的指背。

徐灿觉出刀尖滞涩,再一看时,看到宁非手中还执着自己的半截衣袖,手指上留下一条整齐的雪白刀痕,那道皮肉翻卷的雪白陷裂瞬间被殷红的血液填充,血液凝聚成豆大的珠子,一滴滴滚落下地。

宁非初时还没觉出自己被伤了,指背上只有被指甲刮过一般的麻痒,但见徐灿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上,才奇怪地将手背翻过来。看到那道刀痕,暗叫不好,沮丧得几乎如同高考落地四级不过工作被辞上网被砖。

果然徐灿还是对江凝菲有着留恋的,他虽气愤难平,终究不忍休妻,对门外的下人说:“为二夫人包扎伤口,将她关入柴房三日反省,任何人不得与她说话。”

说罢再不回头地走了。

徐灿进得公主房内,太医、稳婆忙得团团乱转,章太医静心凝神地落针止血,不多时,那血渐渐止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徐灿从昨日早上被宫使传去公干,下午得知公主难产,此后就一直到现在,不眠不休地忙碌已经十八个时辰了。两日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情,孩子死了,公主命危,凝菲又给他添堵,他略感疲惫地靠坐在公主旁边,为她擦拭额上的细汗,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殷红的血色。

十分奇怪的是,公主明明出了那么多血,他入房时看到都觉得可能救不回来了,可是现在想到的却是……青葱指背上的一道血流落地……

他开始犹豫,可是她也太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公主都命危了还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口里说是要休书,可若他真写了,八成就要用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要他撤回了。

心里气愤难平,到底心疼不过,还是吩咐下人去为她在柴房里多添几床被子。再想想,让人再给她备一个手炉。

想了想,继续叫人来,把他房里的狼皮褥子也带过去。

再过不久,还是要加上一件狐裘夹袄。

徐灿冷静下来,现在知道后悔了。她身子还没大好就被他关在柴房里,会不会落下寒症,会不会留下病根?他方才使了那么大力,会不会把她牙齿给打松了。

想到这事,他就更加难受。记起很久以前,才圆房的那一个夜晚,江凝菲在他的怀里轻喘不休,微张的双唇里贝齿洁白小巧,甚是可爱。

还有指背上的那道伤,那么深,一定会留疤吧。更久地以前,他和她都还小,他教她拉弓射箭,握住她的手,整整比自己的手小上两圈……

后悔是后悔,但三日就是三日。徐灿决定让她仔细反省一下。记忆中的凝菲小丫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或许三日后就好了。

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被搬入柴房,后来还附送上一个海碗大的三层铜壳手炉,过不多久再送来了狼皮褥子,接下去还有热汤热饭,天色全黑的时候再送来一件狐裘夹袄,柴房外挂了大盏的风灯,灯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柴房里就显得不那么碜人。

宁非搞不清楚徐灿把她关起来是要起到禁闭之用还是要给她安排一次地点特殊的度假。

柴房距离芳菲苑有一定距离,和下人居住的长房也较远,到了晚间,四周除了风声呜呜,再也没有人气。宁非坐在柴草堆上的褥子里,抬头往外看。寒冬之夜,天上澄净无云,唯有一轮半偏的黄月。

宁非想起,现在已经是腊月十七了,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柴房的窗洞有木栏格起,门外上了锁,她不觉寒冷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抬头看那轮黄色的圆月。

今夜的冬风刮得猛烈,在树木枯枝间,在孤零零的房屋间卷起呜咽的啸声,让她想到离弦的箭矢。多么快乐而奔放的风,吹过山林湖海也不会觉得寂寞的吧,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它束缚。

这漫天的风,从来就不争什么,于是它自由自在。

不争,于是自由。

宁非神往地想着,静待初更之后。

许久,远处传来掌灯管事一屋屋查灯火的声音,敲着梆子喊“各屋吹灯”。再不久,府外的街道上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她从窗边回身,动作迅速地爬上了柴堆。

宁非自己本来就是个擅长上蹿下跳的人物,江凝菲又是江南乡下长大的小姑娘,习过骑射,干过粗活,身体很是灵巧。江凝菲死前被孕吐和各种妊娠症状折磨得痛苦不堪,这个身体后来又受小产的重挫。幸而有叶云清给她服食的灵药,调理到了如今终于恢复了往日七八成的灵巧。

宁非借了屋外的灯光看清房顶,从柴堆攀上主梁。

梁上支起了连片平行的木架撑住灰瓦,按说每年都要请人修缮屋顶的,就是为了防止瓦片松脱。她用一根柴棒从瓦隙中用力翘开,交叠在一起的瓦片越来越松,终于吃不住力,内外交扣的几块全都哗啦地往外松脱。

支瓦横条的间隙恰好能容得下她通过,她先将狐裘丢在外面屋顶,才穿出屋顶。外面的风呜呜地灌进脚下的柴房,同时也把屋顶上的瓦吹得哗啦哗啦乱响。

四处都是黑的,仅有围了几处院墙挑了风灯。柴房后就是马厩,摞有一个饲草垛子,宁非记得那处落脚点,双手扒住房檐,努力把身子探下去,最后双手一松,静悄悄掉落在草垛上。

芳菲苑里,还有人在等待宁非回来。

宁非前一夜被请去银杉园给公主镇宅安产,当夜没有回来,他乐得独占床铺。到第二夜,叶云清察觉不对了,从傍晚开始,下人出出进进,又是寻被褥又是找手炉,独独不见宁非回来。

后来听下人议论,“徐主待二夫人也太好了吧,关柴房还要送手炉进去。”

“就是,刚才你不听了,徐主居然连那件天衣坊织造的狐裘都拿过去了。”

叶云清听得莫名其妙,他与宁非相处半月,渐渐生出一种用宁非的话可称之为“革命友谊”的感情。须知最易结交朋友之时正是落难之时。他正想趁夜去看个究竟,察觉有人从后墙靠近窗子,听声音是苏希洵。

苏希洵日间在客栈等得不甚耐烦,夜里终于是再度找上门来。他年纪比叶云清要小上几年,做事却比叶云清靠谱得多,很有时间观念,看叶云清离山太久,说什么都要把他给催回去才能算是达到此行目的。

他越过高墙,避过徐府上下,到悄无声息地进得屋来,发现叶云清样子很是怪异,仔细询问之下得知了原委,怔然半晌,就去摸叶云清的额头。

叶云清左右摇头要甩开他,嘴里连连说道:“去去去,你做什么。”

苏希洵哪里管他挣扎,硬是上摸下弄,确定了他四肢周全五体康泰,才说道:“我是看你发哪门子疯,人家一个有夫之妇,你这么关心,莫不是有什么奸情?”

叶云清说道:“有夫之妇又如何?那小姑娘人不错的,可惜了,可惜了……”

苏希洵拿眼睛不敢置信地瞄他,“我刚才那么一说不过是玩笑话,你就真的给我上了贼船啊,你千万别被人家正经丈夫发现,淮安国奸夫****的罪名够你受的。”

苏希洵说的其实甚是在理。清官难断家务事,叶云清一个外人插什么手,怎么插手。人家要是喜欢闹“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那一出戏目,叶云清这个乌龙尾巴就摆得大了。

他接着说道:“你跟我们说要到北国来了结一段恩怨,出来就是数月,你若是忘了自己的责任,休要怪我辣手无情,要知道寨子里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呢。”

叶云清苦笑道:“你说得甚为血腥可怕,难道就不怕我被吓软了腿畏罪潜逃?”

“好了,说笑到此为止,你打点打点,看看还有什么是要带走的。”苏希洵想想又道,“和你一番废话害得我险些忘了,前日盗了些好货,昨天连夜做了几颗大蜜丸出来,正好给她用,也算感谢她收留你这个没人要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药囊里取出一个油布小包,上面写明了用法,只有一个手掌大小。

叶云清大喜,深知此人说话臭得出名,可手底是有真功夫的。他又想自己看来是没有机会再见宁非的了,叨扰她这么久却不能为她做些事,深感不安,问苏希洵要取了一个小瓶,匀了一枚被他盗而私吞的山南红药出来,塞在宁非床上的枕后。

药丸才倒出来,屋里飘出清淡如雨般的香意,苏希洵惊叫:“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能不知道?难道是我记错了,这并非你所配的山南红药吗?”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问。”

叶云清一副“你疯了吧”的表情看他。

苏希洵抓起叶云清放在枕后的瓶子,此时的他已然化身为一毛不拔铁公鸡,肉痛到了极处,“你这个败家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避开了药性相克配出了这个方子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凑齐了药材吗,你怎么舍得把它留给外人。”

“你不先问我从何而来?”

“……还不是从徐社楣那个倒霉催的家伙府上偷的吗。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当年给了他,好歹也要遵守一点信用,用在他家儿媳妇身上也不算我们很失信了。”

叶云清每日都会在下人进来打扫之前将床底的被窝收拾好放入柜子,现在也不用再打理了,他夜间都与宁非在床上挤,就探身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落在床上。

苏希洵脸都青了,“你还真跟她上了床?你有没有人性的,她可是半年内都不能房事的。”

叶云清脸也青了,“我看起来有那么禽兽吗?”

苏希洵沉默半晌,“原来你到如今都还没有自知之明啊……”

叶云清虽被那家伙气得不行,仍是打点好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件。临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她曾对我说,求我为她写一封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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