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石灰的部分应该是土层,”李伟杰顿了顿,“这表示在凿通水道之前,修墓的人已经准确掌握了那里的地形结构。”
“拜托,人家修的那可是驱魔要塞,”林飞羽笑道,“怎么能不先勘察好风水宝地?”
“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能不能在石壁上帮我取个样?我想在试验室里做一些小小的研究。”
“这事儿你还是去找地质队员吧,”林飞羽再次扭身向前,“我赶时间。”
呼吸面罩中采用了最新的氧循环技术,甚至比上一艘神舟飞船上使用的还要先进,如果不出意外,林飞羽足可以在水下待上整整一个小时——但鉴于他在特勤七处工作到现在的经验,“意外”总是会不期而至。
穿过通道,林飞羽游进了一个黑洞洞的空腔,刚刚还局促紧窄的世界,一下就豁然开朗起来,他并不急于贸然前进,而是缓缓沉底,很仔细地四下观望,逐寸逐寸,将头灯的光晕在蓄水池的内壁上来回游移,也许是因为常年接受不到太阳的眷顾,也许是因为生存空间被完全封锁,这里既不见水草,也没有鱼虾,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
“洞穴呈规则方形,长度十米,宽度八米……不,七米,”林飞羽抬起头,盯着右上方的角落,“高度三米五。”
“也就是×××立方米的储水量,”李伟杰接过话茬道,“赶得上小学生用的游泳池了。”
“地面铺了石板,”林飞羽看了看脚下,又摸了摸墙体,“……其他地方的做工很粗糙,不过全都糊上了石灰,应该都是用来防水的……”
“别小看水,”李伟杰笑道,“它可是这世上最凶残的力量之一呢。”
“唔,显然建造者深知这个道理。”
林飞羽仰起上身,指着“天花板”:“看那儿,伙计们,引水进来的真正目的——”
在他所示意的方向,四个呈矩形排列的圆形黑洞随着光斑的晃动而若隐若现,从它们在石壁上的位置来判断,显而易见,这就是赵信所说的“墓中井”了。
当然,在林飞羽看来,它更像是某种输水系统——类似于在新疆地区常见的“坎儿井”。
“对!一个典型的‘四水迷阵’!”李伟杰不无激动地道,“将需要被封印的东西放置于活水的包围之中……真是太巧妙了!羽!这是一个杰作啊!”
“是啊是啊,咱们的古人聪明到能修出这般‘杰作’的水下结构,”林飞羽挖苦道,“却只是用它来从事封建迷信活动……”
“不要以功利的实用主义来评价古人的情趣与修为,羽,你要知道,金字塔也只是用来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的。”
呼吸不畅的林飞羽自然是没有兴趣继续这种无聊的争论:
“记录时间,叶子,”他用力蹬了一下脚下的石板,“我准备进入井口。”
从底下看过去,四口井都是黑咕隆咚的圆窟窿,并无任何分别,因此林飞羽随意选择了其中的一个,挺身入内。
“井口直径不足一米,我的天……真是太窄了。”
得益于女性般的娇小身材,林飞羽的行动在井内并没有遇到太大障碍,他用两手撑在弧度分明的内壁上,一点一点向上跃动。
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林飞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井的内壁反而没有铺上石灰,一块块青砖密密匝匝地将他围拢在中间,缝隙很小,几乎连一张纸片也插不进去,不过即便如此,出于“防水”的考量,里面一定也是使用了什么粘合剂才对。
林飞羽探出水面,仰起头来,头灯的光照到了井口的边缘:“结构完好,距离水面大约两米……”他向上伸出手,“不,两米半……应该是为汛期预留的空间。”
两米五的高度本身不算什么难题,但要从水里起跳就是另一回事了,林飞羽决定选择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他用右手扒住井沿,屈臂引体,将自己向上提了半米,却并不急于钻出去,而是从胸前的密封袋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球形金属物,用力抛出井口——然后又是另一枚,只是朝着其他的方向。
待“叮咚叮咚”的声响平息,林飞羽隔着呼吸面罩,用下巴磕了磕腕部电脑的屏幕,上面立即显示出明亮的荧光图像:
“声纳探针已经投放到位,叶子,启动信标!”
最大的失误,就是他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手来同时捂住两只耳朵——声纳探针发出的低颤虽然微若蜂鸣,但还是在林飞羽的脑袋里留下了一长串回声般的震荡,让他不禁头晕目眩了这么半秒钟。
“唔!该死……”林飞羽甩了甩左臂,腕部电脑上的图像竟也跟着清晰了起来,“叶子,下次你启动信标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明白,前辈。”
“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他微微倾斜手腕,屏幕上的画面也随之缓缓旋转,线条与轮廓组成的诡异图形,一般人根本无从辨识,就算是受过训练的林飞羽,也看得相当吃力——确切地说,是基本上没有看出名堂来。
“怎么搞的,影像好乱……”他加大晃动手腕的幅度,图像也跟着倾斜了过来,“叶子!把频率调到75,加满功率,再来一次逐寸扫描!”
“收到,频率75,功率MAX……”叶枫的声音停顿了好一阵,“前辈,出了点问题——开关下方的三个警示灯一起亮了。”
“唔,该死,偏偏这个时候给我出状况……”林飞羽咬了咬牙,“不要碰开关,仪器背部有一个专门的复位键,你只要按下去就……”
等等——林飞羽依稀记得,声纳信标这种高级货重新启动一次好像要十多分钟,而自己总不能在氧气有限的情况下,缩在这么口烂井里傻等。
“重启完成后立即开始扫描,你到时直接把画面给我投过来就行了。”
“明白。”
林飞羽用力甩了一下左手,腕部电脑马上便没了光,他继而右臂收紧,双脚发力,整个人从井口中一跃而出,以半跪半蹲的姿势在墓穴中落定。
自头灯发出的白炽光,撕破了凝重如铁的黑寂,让这个神秘而阴森的地方时隔二十年之后,再一次被光明所侵扰。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一度一度地慢慢扭动脖子,将墙上的花纹与字符全部收纳入摄像机,转化成数码影像,然后呈现在千里之外的李伟杰面前。
林飞羽想象得出,这位“档案管理员”此时此刻会有多么激动:
“哇哦!我的天哪!是地道的格姆多罗文!”李伟杰咽了咽口水,“看看这些美丽的线条!看看上面细密的灰尘!哦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左排的那行字?阿珂喏喏瓦……希、希什么亚的?”
“好了好了,省省劲儿吧,”林飞羽站起身来,将视线移向别处,“等考古队来了,你有的是时间来研究这些破烂玩意儿。”
“别急,羽!”李伟杰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回去!回过头去!就在刚才那里!”
就以往的经验来说,李伟杰极少对某样东西如此专注,更不会在自己执行任务时指手画脚,这次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意义非凡的线索——这样想着的林飞羽,有些不情愿地又移回身去:
“是这里吗?”
“对……”李伟杰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这几个字……‘耶娜巴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好几次……你等着啊,我先去查一下资料。”
“喂,老李……老李?老李!”
无人回应,显然对方是已经放下通讯器了。
这该死的学究——林飞羽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注意力再一次转向墓穴的其他地方。
首先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里的规模实在是太小了:高度大约只有一米八九,四面见方,满打满算也就50平方米的样子——对于一般的墓穴,这当然已经算是十分气派,但如果考虑到四口水井和巨型石棺所占去的体积,整个环境就显得相当局促逼仄了。
本应该是通道的地方,此时已经被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堵满,从这一点来判断,爆破的威力正如叶枫所言并不算大,以至于墓穴内部依然完好无损。
莫非放置炸弹的人并不打算摧毁整个结构?
单纯的封锁出入口,显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也不是特勤七处的作风,那么,施行爆破的前辈们究竟动机何在?是打算将来有一天再回来吗?
林飞羽隐隐约约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潜藏在墓穴的某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再配上现代化的设备,任何秘密都必将无所遁形——毕竟,这地方也就是“巴掌大”而已。
但至少是现在,时间并不宽裕——他低头看了一下别在腰间的“金丝雀”,这个像BP机一样的白色小盒子,可以分析周遭空气的成分与浓度,从而让使用者对身处的呼吸环境有个大致了解。
就和许多常年密闭的小型墓穴一样,这里面的氧含量很低,而且小小的液晶屏上,还显示出了数条“数据不足,无法解析”的字样——那多半指的是瘴气或者其他什么“不明漂浮物”……再联想到赵信全家的遭遇,林飞羽实在是不敢把呼吸面罩给揭下来。
因此,刨去回头上岸的工夫,他所剩下的时间也就是差不多四十分钟而已。
墓穴虽说小巧玲珑,但仔细观察的话,林飞羽还是不得不钦佩古人的做工——雕纹、符号、文字、图案……就算只是角落里最不起眼的小小装饰,也明显经过了仔细的雕琢,建造者的认真与虔诚,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在这些工艺品之中,最显眼,最霸气的,依旧是位于墓穴中央的巨型石棺——相比于容纳它的空间,它本身实在是太过庞大了。
“长度三米三……宽度一米五……高度一米……”林飞羽蹲在石棺前比画了一下,“天哪,究竟是什么人会用到这么大的棺材?”
抬起上身,拍了拍闭合的馆盖,回应林飞羽的是两声低沉的闷响,就质感来说,这块石板似乎并不是很重的样子,要打开它,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应该足够了。
“唔,有意思。”
但问题在于,无论是谁将棺盖重新合上,他的本意肯定不是尊重死者,就这样把石棺打开,说不准会碰上绊雷之类的陷阱……
“叶子,回话。”
“收到。”
“声纳信标OK了没?”
“没有,屏幕上显示还在进行‘基础设定同步校正’。”
“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飞羽站起身,看着眼前的石棺,一股没来由的焦躁让他突然咬了咬牙,一脚直踹蹬在棺盖的沿上,将其踢离了原位——这个让他有些后怕的动作揭开了石棺的一角,将其中尘封多年的秘密再一次暴露在世人的感知之下。
用“尸体”来形容眼前的物体似乎并不合适,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不过是一具披着碎布烂衫的骨骸而已。
而且是一具歪头斜脑,腿脚四散,姿势离奇的骨骸——多半是出自那些无良盗墓者的手笔吧。
虽然比预想中轻薄,但石盖怎么着也有上百斤重,林飞羽铆足了劲儿,俯身将其掀开,然后用双手撑在棺材的沿上,借着头灯的光,上上下下将里面扫了个遍。
“好嘛,啥都没剩下……就差没把人也偷走了。”
林飞羽摇了摇头,探手在骷髅的胯部大致比画了一下,“男子,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他又顺手捏起一小片碎布,“质地不明,可能是绸子。”
“应该是绸缎,”李伟杰那极易辨认的嗓音又传进了耳蜗,“能造出这种复杂地穴的主儿,不差买衣服的钱。”
“哟,您活着回来啦。”
“刚刚去查了‘耶娜巴鲁’的意思……我说在哪儿见过的呢,原来之前我说的那篇论文里面就有。”
“论文?”林飞羽直起腰,目光也离开了对他已经没什么吸引力的尸骸,“就是那篇说封建迷信的文章?”
“‘耶娜巴鲁’呢,是一个有特指的复合词,前两个音节‘耶尼’是形容词,指‘黑色的’,后三个音节‘啊巴鲁’也是形容词——‘幽灵的’、‘妖怪的’,根据格姆多罗文的语法规则……”
虽然认识李伟杰也有好几年了,但林飞羽还是接受不了他那种在任何时候都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书生气:“老李,我现在真的没有兴趣研究古汉语。”
“格姆多罗文可不是汉语。”
“那我就更没有兴趣了!”林飞羽有些恼怒地指着石棺道,“眼下我只想知道这个死人的身份,你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呃……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把你刚刚拍下来的录像传给专家组了,他们研究一段时间之后应该就能有个说法吧,你再等等。”
如此敷衍的答复自然是让林飞羽相当恼怒:
“大哥啊,我可不是在逛主题乐园!”
李伟杰沉默了几秒:
“你提供的信息也少了点儿,靠几个字是创造不了考古学奇迹的。”
“我又不是来考古的……”林飞羽抹了抹额头,“算了,你的专家还需要什么?赶紧说,在氧气耗尽之前我大概还有30分钟。”
“随便瞧瞧就行了——建筑的风格,墙壁的材质,角落里的小饰品……哪怕只是一个小细节,说不准都能帮你找到答案。”
林飞羽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以他的眼光和学识来看,这个墓穴已经没什么值得挖掘之处了——墙上是看不懂的文字,脚下是坚固的石板,面前是身份不明的尸骸,背后是被碎石封堵的甬道,而头顶——
“……竟然不是拱券?”林飞羽伸手摸了一下平整的天花板,有些吃惊地道,“这种结构的墓穴怎么说也应该……唉?等一下……”
看不见的闪电在脑海中擦出了一个小小的火花,转瞬即逝的“灵感”让他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口:
“没有接缝——”林飞羽用双手在顶板上摩挲,以确认自己的“发现”,“这是一整块石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墓穴是完全从岩层中雕琢出来的,”李伟杰接过话道,“包括底下的蓄水池,包括暴露在地表的部分,看看那被炸塌的入口,羽,全是碎石不是吗?”
仿佛是在思考对方的话,林飞羽突然低头不语。
“用不着这么惊讶啊,羽,中国的许多大型陵寝都是修在山里,也就相当于是在一块大岩石上挖出来的。你所在的这个只不过是一个微缩版,看它的土方量,用不着什么皇家工程,一个亲王或者节度使之类的人物说不准也会头脑一热,投入巨资搞一个出来。”
问题的关键当然不是建造墓穴的难度——古人虽然只能靠水火与铁锹来开凿山石,但他们的执着与“蛮劲”却不容小觑,花个一二十年来修建长眠之地,对那时的有钱人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豪华墓穴”的结构——
为了验证刚刚在思绪中固定下来的假设,林飞羽一步跃到最近的井边,双膝跪地,一边来回抚摸着井口的沿,一边仔细观察。
“……1955年的时候,”李伟杰还在继续着他自言自语式的说教,“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和许多知名学者一道,联名上书要求国务院批准挖掘明成祖永乐皇帝的长陵,但是由于施工难度太大,最后挖掘的是万历皇帝和他两个皇后所在的……”
“老李,看看这个!”林飞羽用力捶了一下井沿,“这里的防水层!”
“呃,是啊?之前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么了?有什么新发现?”
“它足有两厘米厚!这还不算新发现?”
“这算什……”李伟杰突然哽住,半响不语,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恍然大悟的语气,“对啊……如果这墓是在岩层里开凿出来的,干嘛要特地在井壁内侧加上防水层呢?”
“果然是聪明人!”林飞羽打了个响指——由于手上套着防护服的关系,他并没能够打出声音,“如果只是为了实现墓里有四口井这种结构,只要在挖出墓室后,另外打四个垂直的通道连接到下面的蓄水池就可以了,岩层本身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防水措施。”
“嗯……那么你的判断是?”
“就在这井里……”林飞羽将上半身探入井口,“一定有什么花样……就在这井里面……”愣了几秒钟的神后,他突然直起腰,“叶子!那信标还没整好吗?”
“没,而且现在已经没有图像了。”
“我操——”林飞羽禁不住暗骂了一句,“德国人也他妈的有假冒伪劣啊!”
往往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一向“稳定快捷让人省心省力”的高科技便会各种神奇地“掉链子”——多少也算是特勤七处的常识了。当然,客观地说,这次也不能责怪“德国人”,林飞羽带来的这台NSP23B型声纳遥感仪已经有半年没有使用过,也无人想起去给它做保养和检修。
“你继续整!好了向我报告!”
“是!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