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阳县工农鞋厂,规模在全县不算很小,共有一百五十多名职工,加上此次新招的四十几名工人,共有二百余人。昊天被安排到一个集体宿舍,当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宿舍时,一个小伙子正在收拾他自己的床铺,看见周昊天便问:“你找谁呀?”周昊天说:“我是新来上班的,不知哪张床是我的?”“哦!你是刚进厂的?咱屋共有五张床,就剩下一张空床了,你就睡那张床吧!”小伙子指了一下靠着墙角的那张空床说。周昊天将空着的床上搁的一些别人的洗脸盆、茶缸等杂物,放在自己的床下,开始将自己的行李往床上铺。那位小伙子热情地拉着周怀古说:“大叔,坐在这儿吧,这是我的床铺。”“好!好!”周怀古连连说着,但还是不好意思坐下。“你叫啥名呀?”小伙子问昊天。“我叫周昊天,你呢?”昊天边铺床,边和那位小伙子聊天。“我叫常乐,叫我小常吧!”不难看出,小常是个勤快、健谈、热情的小伙子。小常又一次对站着的周怀古说:“大叔,您先在我床上歇一会儿吧,你们把东西收拾好后,去伙房找司务长买饭票和菜票,然后找政工科长秦桧,啊!不知那秦桧让你去哪个车间上班呢!”昊天好奇地笑着说:“谁叫秦桧,怎么和南宋时期害死岳飞的那个奸臣同名?”小常诙谐地笑着说:“政工科里的秦科长,他的真名叫秦贵,外号叫秦桧,是厂里有名的‘三变’干部。”昊天问:“啥‘三变’干部?”小常笑着熟练地背了起来:
有事找他谈,脸上有三变,
对人不对事,不信请你看:
工人找他谈,鼻子对你言,
哼!哼!哼!以后再谈。
同事找他谈,摇头把话谈,
哈!哈!哈!我也没法办。
领导找他谈,连忙把头点,
是!是!是!我一定照办。昊天父子俩听后都笑了起来。“噢,原来是这样,他让我下午一点半去二车间上班。”周昊天这才明白政工科里那个态度冷淡的人原来是个科长。昊天把床铺整理好后,又把杂物摆放到合适位置。“走,我领你去找司务长买饭票。”小常拉着昊天的手热情地说。二人来到不远处的伙房,只见浓浓的白热蒸汽往外冒着。小常喊道:“王司务长!”“来喽——”话音未落,屋里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小常对昊天说:“这是王司务长,跟他去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昊天买完饭菜票,回到宿舍。父亲看到儿子手里拿着用牛皮纸印的一叠小纸块,问:“这是啥呀?”昊天手掂着饭票说:“这是粗粮票,这是细粮票,这是菜票,以后就是凭这去买饭的。”午饭时,父子俩在伙房吃了一顿在家里很少吃的白面面条。吃过饭,周怀古要回去了,对儿子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昊天将爹送到厂门口,挥手告别,他望着满头白发的父亲远去的背影,眼眶顿时蓄满了泪水。下午一点刚过,昊天就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二车间。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问昊天:“你是新来的周昊天吗?”昊天赶忙答道:“是,我是周昊天。”那人说:“你跟我来。”周昊天跟他来到车间一角的一个办公桌前,那人说:“这是二车间,主要任务是加工鞋底。我是车间主任,从今天起你就是工人阶级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先要当一年学徒工,学得好了给你转成一级工。你要好好干,叫你干啥就干啥,不能挑三拣四,上班要早来晚走。
哦!还有,要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斗私批修,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哦,还有,一年学徒期间不准谈乱爱……”昊天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主任把“恋爱”说成了“乱爱”。车间主任接着说:“你的任务就是把一车间做好的鞋帮拉过来,再把咱们车间绱好的鞋送到检验屋,人家把鞋楦掏出来后,你去装箱子,把装好的鞋箱再拉到咱厂前院仓库,这就是你的工作。”“是,主任,我记住了。”昊天答应道。“赶快干活去吧!”干了一下午,昊天算是开了眼界。在家只知道鞋是娘给做的,没想到这鞋厂做鞋,竟是这样大批量地生产,有男鞋、女鞋、大人鞋、小孩鞋等等。穿着厂里给发的劳动布工作服,整天在一车间、二车间、检验处、仓库转来转去,忙得手脚不停,但心里始终洋溢着兴奋和新鲜,直到五点半下班,他丝毫不觉得累。晚饭是小米粥、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花卷,他吃得格外香甜。晚饭后,昊天乐滋滋地回到宿舍,看见同宿舍的人在玩扑克“争上游”,最年长的郑师傅有四十多岁,他家属在农村。其次是那个不到三十岁的英俊小伙子王顺利,是鞋厂的党支部成员,又是退伍军人,目前已交了个女朋友,快成家了。另外两人就是小常和小赵,这小常和小赵同岁,都比周昊天大一岁。和昊天一同进厂的那些男青工,都是县城里的人,只有昊天一人来自偏远的山村。经过相互介绍,大家很快熟悉了。五个人一会儿就处得热乎乎的。周昊天心里非常高兴,趴在床上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个硬皮本,经过一阵思考,写了一首《满江红·志气篇》:天高地阔,太行山容生狂客。苦砺志,寒毡坐透,铁砚磨破。男儿有泪昂首洒,不效屈原遇汨罗。有志者难得拼搏时,生不歇。星斗转,年华迫。莫管它,披银发。千秋功与过,任君评说。泣拜武侯《出师表》,泪读清照《乌江》绝。人无愧何计功成败,春常在。一个月过去了。这天车间蔡主任通知周昊天来到他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前,从衣兜中掏出破烂不堪的一把钱,对周昊天说:“周昊天,给你工资,二十一块,你点点!”昊天多次听工人们说过,这个车间主任叫蔡贺,是政工科秦科长的一个远门亲戚,并因此当上车间主任,工人们背地里骂他“赖货”。昊天接过钱说:“谢谢主任,不用点了。”当他拿到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和二十八斤粮票时,心里感到非常高兴,真想到母亲跟前高喊一声:“娘,我能挣钱了,第一个月工资都给您!”昊天在望阳村养成的节俭习惯依然未变。就连一顿没吃完的二分钱一份的咸菜,他也绝不会像有的人那样在洗碗时冲掉,而是留到下顿再吃。
他除了日常花销外,每月都能节省十几块钱。四五个月之后,昊天对自己的工作早已轻车熟路。虽然他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当时在工农鞋厂已算是不低的学历了,却一直干着运输工的体力活,而那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却有关系的人却个个都干着统计、保管之类的轻巧技术活。“赖货”蔡贺不学无术,却有许多整人的鬼主意。一次蔡主任召开车间全体工人会议,会前想向工人们显显自己的“聪明”,说道:“我给大家出个谜语,看看谁能猜得出:两个头七条腿,一只眼——谜底是动物。”大家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阵子,谁也猜不出。昊天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是两头牛,其中有一头瞎牛,并且还断了一条腿,另一头牛还瞎了一只眼。”蔡主任心里一惊,心想这小子真聪明,却又狡猾地眼珠一转说:“不对。”周昊天说:“若不对,请主任揭开谜底。”在大家再三催促下,蔡主任只好硬着头皮说:“是两只羊,其中有一只瞎羊,并且还断了一条腿,另一只羊瞎了一只眼。”大家听后一阵哄堂大笑,蔡主任自觉尴尬,脸红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让大家猜不出来,最后自己说出谜底来显示自己的高明,不想被昊天猜破,心里对昊天甚为嫉妒。半年后,昊天的工作由拉鞋底变成往厂门市部去送鞋。这天,他拉着几箱鞋,正兴致勃勃地往前走,突然发现前边的女青年像是同学李鸳鸳。他加快步伐赶上前一看,正是李鸳鸳。只见她扎着两个小辫儿,白皙的脸庞,红润的嘴唇,黑亮的眼睛,全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周昊天喜出望外,热情地问:“鸳鸳,你啥时来县城的?”李鸳鸳一看是昊天,心中一阵激动,满面红晕。她没有正面回答周昊天,反问道:“昊天,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了你,你这去干啥呀?”“我已经在咱县工农鞋厂上班了,现在往门市部送鞋呢。你啥时来县城了?”周昊天继续问道。“我来县城买点毛线……”李鸳鸳回答着,心想:看人家都已经进县城当工人了,可自己却还在老家山沟里,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这时,昊天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昔日自己和鸳鸳同班学习时天真烂漫、纯真无邪的美好时光,一转眼二人都已成年,他多么想和这位昔日情投意合的异性同学多谈一会儿话,于是他急切地说:“你不着急回家吧?我想和你多说会儿话,你到前边香泉湖门口那个红旗食堂等我好吗?我一会儿就来,你千万别走!”李鸳鸳羞答答地“嗯”了一声,并点点头,昊天高兴地加快了步伐,精神抖擞地送鞋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儿,昊天兴冲冲地拉着空平车,来到了他们约定的那个红旗食堂门口。他把平车靠着路边一放,直奔早已在那儿等候的李鸳鸳。鸳鸳早已看见了周昊天,却故意装着没看见,昊天来到李鸳鸳面前,亲切地说:“鸳鸳,咱们一块儿吃饭吧!”李鸳鸳闻听此言,心想:这周昊天呀!今天叫我的名字也不带姓了,还敢让一个大姑娘和他一块儿吃饭,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来城里当了半年工人,就一改以前的腼腆样了。她又考虑到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太多,就小声说:“简单点儿,随便吃点啥行了。”二人进了饭店,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昊天轻声地问:“鸳鸳,你想吃啥?”“简单点儿,吃面条吧。”李鸳鸳低着头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他们说话。“中。哎,服务员,两碗面条,两个馍,一盘炒豆腐,一盘炒白菜。”此时李鸳鸳问:“上班累吗?你经常出来送鞋吗?”“不累,我的工作就是往门市部送鞋。今天能遇见你,我真的太高兴啦!”昊天不慌不忙地说。“哎哟,你难道没有见过别的同学吗?”李鸳鸳笑着问,目光和周昊天碰在了一起,她立刻又把目光移开了。“没有。你看,不上学了,各回各的家,都很难相遇。今天咱俩能遇上,多巧呀!多好呀!是缘分吧!”昊天说着笑着。“你……”李鸳鸳欲言又止。饭菜上来,昊天又是为李鸳鸳夹菜,又是给她拿馍,还谈了不少少年时的一些趣事,他们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昊天此时摸摸自己的衣兜,只装了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在那个年代,《毛主席语录》叫红宝书,厂里几乎天天下班后开会,不是念报纸,就是学习红宝书。昊天对李鸳鸳说:“鸳鸳,上学时咱们在一起,现在又能在一起,我也没什么给你,这本《毛主席语录》送给你。”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枣红色钢笔,对李鸳鸳说:“这是我刚才专为你买的,如不嫌弃,收下吧!作个纪念,啊!”李鸳鸳已经感觉到了昊天的一番深情和用意,她接过红宝书和笔,说:“那……那我送给你点啥呀?”她想了一会儿,红着脸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刚买的小手绢,低着头,红着脸递给了周昊天。并说:“咱……咱俩的事可别让别人知道。”在当时这一带山区,这种青年男女之间的相互馈赠信物,就预示着双方暗定终身。昊天和鸳鸳他俩都明白这一点。“鸳鸳,你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明白!”这时,他们俩的手已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两颗年轻的心同时激烈地跳动着。李鸳鸳慢慢地挣开被昊天握着的那只手,低着头跑出了饭店,当她跑出七八步远回头看时,见昊天站在饭店门前看着自己,她笑着向昊天招手,昊天也向她示意,两人同时会意地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灿烂。此后不久,昊天突然患了急性结膜炎,住进了县医院。鸳鸳听说后心急如焚,偷偷地跑到医院去看他。从病房出来以后,她跑到医护室想问一下昊天的病情,大夫是鸳鸳的一个远门姐夫,一贯好给鸳鸳开玩笑,当鸳鸳问他昊天的眼病要紧不要紧时,他故意逗鸳鸳说,可能要摘掉眼球,造成双目失明。鸳鸳听后,如五雷轰顶,忙说:“能不能将我自己的眼球取出来给昊天换上?”这个远门姐夫故意跟她开玩笑说:“可以,你要好好考虑考虑,没了眼睛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回去后每天用布包住双眼,在望阳村里摸索着走来走去,村里人问她这是干什么,她也不回答。
不久昊天的眼治好了,鸳鸳高兴地接他回家。走到村边时,她说:“昊天哥,咱们都用布蒙上眼摸索着往你家走,看看谁走得快。”昊天笑着同意了,结果没有五分钟鸳鸳就到了家门口,可昊天才走了几步就东扭西歪的。当昊天问她原因时,她说:“在你住医院期间,我就一直练习瞎子走路。”当昊天问清详情后,两眼一热,泪珠流了下来,俩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半年之后,周昊天被厂里评为“工业学大庆”先进工作者,同时,在同宿舍的厂党支部委员王顺利的极力推荐下,周昊天被派往县橡胶厂学习新技术。昊天来到橡胶厂,感觉又来到了一片新天地。这个厂属于县国营企业,比工农鞋厂规模大,人也多,机械化程度高。周昊天勤学好问,从对橡胶的认识,到原材料的分析、化验、定性和定量分析,再到橡胶鞋底的配方、配料、生产工艺流程以及产品的半成品检验等,他都认真钻研,努力掌握。经过一年的学习,只有初中文化的周昊天已完全具备了技术人员的水平。昊天这种非凡的学习劲头和工作能力,深深地打动了橡胶厂的党委书记夏平天。他独具慧眼,亲自与工农鞋厂的新任厂长王顺利交涉,要求把周昊天调到橡胶厂,并以无偿培训工农鞋厂五十名工人来学习为条件。工农鞋厂开始不大同意,但由于橡胶厂多次要求,同时橡胶厂又是工农鞋厂离不开的同行业“老大哥”,最后不得不忍痛割爱,车间主任蔡贺也从中做了个顺水人情。周昊天没费吹灰之力,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便从县轻工局的工农鞋厂调到了县化工局的橡胶厂,由一个大集体性质的工人转为国营企业全民性质的工人。半年后,他被橡胶厂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模范团员和先进工作者,一年后又担任了厂里的团支部书记。从此,他的人生之路开始了一个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