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周昊天一头扎到床上,两眼呆呆地盯着房顶,只盯得两目无神,发暗,发昏。与鸳鸳从小到大的美好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他不敢想象与鸳鸳分手后生活会是怎样地黯淡……他恨陈义仁的一派胡言……他不甘心自己枝繁叶茂的爱情之树就此被拦腰砍断……想着恨着进入了梦乡,他梦见鸳鸳和自己变成了一对美丽的蝴蝶,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突然一阵暴风雨来了,他俩谁也看不见谁了,他大声疾呼:“鸳鸳……你在哪儿呀?”“昊天,你怎么啦?”母亲将自己摇醒。“昊天,还在想你和鸳鸳的事吗?别再想她了。鸳鸳是个好姑娘,可你们的命相不合,如果成婚定有灾祸。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呢?再说,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你在城里上班,想找个好媳妇是很容易的事。你安心回厂里上班,以后我托人再给你介绍个好的。”“娘!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人的感情是不能随便转移的,我和鸳鸳的感情可不是一天半天建立起来的,怎能因陈半仙的一派胡言乱语就结束了呢?再说,在这世上我去哪儿找像鸳鸳这样对我知根知底、贴心贴肺的人呢?”母亲被昊天说得哑口无言,但她只认一个理:命相不合,决不能成亲。昊天哭成了泪人,他向母亲跪下,双手抱住母亲的腿说:“娘,孩子求您老人家了,这世上除了鸳鸳我谁也不娶!”说罢,趴在地上向母亲磕起头来。
母亲见状,扬起巴掌连打自己的脸,并高呼:“老天爷呀,我养的儿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呀!”正在这时,父亲周怀古进来了,见状拔腿就往外跑,说:“我不活了,我要跳井!”周昊天顾不得再求母亲,赶忙去追父亲。周怀古跑到井旁坐下,双腿伸入井中说:“昊天,爹就问你一句话,你的婚事听不听爹娘的?若不听,我就下去,若听,我就上来,你说吧,我等着哩!”村里人围来了,有的去拉周怀古,有的去劝周昊天,还有不少老人在议论:“真是儿大不由爷,像这样不孝的孩子养他图啥……”此时此刻,昊天心如刀割,黄鼠狼断腿救子的情景突然闪现在脑海,一贯孝顺的周昊天终于折服在父母的伤心欲绝之中,他撕心裂肺地对老泪纵横的父母喊道:“爹,娘,你们别这样,我听……你们的。”李鸳鸳头发散乱,两眼红肿,神情凄然,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从前和昊天经常约会的地方——村西小山坡下的一片柏树林中,试图重温过去的甜蜜,不料周昊天也不约而同地来了,二人相对无言,拥抱着哭成一团。李鸳鸳无助地问:“昊天哥,咱们的事该怎么办呀?”这时她又带上了一个“哥”字。昊天红着眼凝神盯着鸳鸳说:“你父母是啥态度?”“我父母说,他们不信陈义仁,同意咱们的事。”昊天刚刚睁大了眼睛,却听鸳鸳又说:“但他们要你拿五千元的聘礼,备不齐不准谈此事。”鸳鸳的一句话把昊天说得一愣怔,半晌哑口无言。心想:天哪!五千元对我来说真是个天文数字,我现在一个月才挣二十八元,除吃喝以外,净存十几元,什么时候才能挣够?停了好大一会儿,他问鸳鸳说:“那你的意见呢?”“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鸳鸳此话一出,昊天又将她抱得紧紧的,心想:是的,作为一个男子汉,遇事应由自己拿主意。但自己又能如何呢?自己平时视为生命的亲情、爱情此时却水火不相容,金钱更与自己无缘。恨只恨那瞎了一只眼的算命先生陈义仁,一派胡言竟然搅散了自己的美好姻缘。然而不论怎样,远水不解近渴,要让父母的思想转过弯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倒不如来一个“缓兵之计”,先回厂里上班,待日后再做双方父母的思想工作。想到这里,昊天一字一板地对鸳鸳说:“看来咱俩的事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不如来个缓兵之计先等一等,慢慢再做双方父母的思想工作。”鸳鸳流着泪说:“昊天哥,我们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然后无声地抽泣起来。
昊天一边掏出手绢给李鸳鸳擦泪,一边理着她蓬乱的头发说:“别哭,坚强起来,只要咱俩坚强,迟早会走在一起的!”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天空乌云密布,夹杂着雷声,天将要下雨了,他们急忙起身回家。昊天刚把鸳鸳送到家门口,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第二天黎明,雨住风停。昊天早早起来,啃了两个黄窝窝头,喝了几口凉开水,然后到父母屋里去向他们道了别,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满怀沮丧地往厂里赶。尽管山路崎岖泥泞,但昊天凭着对山里环境和这段路途的熟悉,还是在八点之前赶到厂里,压抑着内心的悲苦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昊天暂且把婚姻之事放到一边,全力以赴地投入厂里的工作中,试图用繁忙紧张的工作来消除内心的烦恼。昊天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和勤奋努力进一步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车间主任李大宽多次在车间全体职工会上表扬他。李鸳鸳原想着凭昊天的人品和国家正式工的身份,父母一定会答应自己和昊天的亲事。可谁知,父母并没有把一个正式工看得多么高贵。在他们眼中,只有高官或有钱人才是人上人,也才是他们要攀附的贵婿,像周昊天这种刚跳出农门的人并不是他们的最佳人选。而昊天的父母却无比固执地认定一个死理儿:命相不合,决不能成婚,昊天是他们的命根,是他们的心肝,他们死也不会再由昊天拿婚姻当儿戏。因此,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让昊天与鸳鸳成亲。在这半年间,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了周昊天与李鸳鸳因命相不合婚姻受阻的事。一些好心人和有心人又开始为周昊天操心物色新的对象。
一时间,到周家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都被昊天以种种理由一一拒绝。1974年春节,昊天是在喜忧参半中度过的。喜的是自己的工作成绩突出,被提拔为橡胶厂团支部书记兼第二车间主任,忧的是他与李鸳鸳的婚事仍无进展,双方老人仍各持己见。正月初五,昊天春节的假期即将结束,正欲返回厂里上班时,年过半百、风韵犹存的赵二婶子走进了他的家门。赵二婶子,家住小杨庄村,在方圆三里五庄是个“名人”。她长相俊俏,身材高挑儿,在山里算得上一个出色的女子。少女时代因生活所迫曾随一个戏班子学唱卖艺,在贾阳县曾风光一时。抗日战争末期她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做三姨太太。解放战争时期他丈夫随国民党部队南下,后又逃到台湾,撇下她一人在贾阳县无依无靠,后来嫁给小杨庄村一个叫赵守仁的光棍汉为妻。赵守仁在家排行第二,外人称他赵二,为人老实木讷,不爱与人言谈,偏偏他的老婆却过过风尖,见过世面,能说会道,弥补了他家的缺陷。人都说女主内男主外,可在他家却恰恰相反,地里的农活和家里的家务基本上都由赵二一人包了,而赵二婶子却整天吃饱喝足了,游手好闲地走东家串西家,议论议论张家长李家短,再给东家的小伙子说个媳妇,西家的姑娘找个婆家,倒也撮合成不少姻缘,因此人们虽然对她的游手好闲看不惯,但对于她擅长为人说合亲事又挺欢迎的。她虽是半老徐娘,已有三个孩子,但平时仍爱浓妆艳抹,搔首弄姿,招摇过市。
一天她带着十多岁的儿子去赶集,故意扭扭摇摇,花枝招展,穿越人群。回家问儿子赶会时身后有没有人看她,儿子说:“没有。”她狠狠地说:“一群不识货的东西,白白让老娘累了一身香汗。”儿子傻乎乎地看着她,不懂她说的意思。赵二婶子人未进家,声音先到:“怀古大哥,嫂子,吃过饭了吗?”怀古和方修荣出来一看,打扮得整洁干净的赵二婶子已走进他们的家门,二人不问也知道她是冲着昊天来的,于是连忙把她让进屋里,一边让座一边吩咐周昊天:“昊天,赶快给你婶子倒水。”昊天掂起竹壳暖水瓶给赵二婶子倒了一碗开水,又按招待稀客的规矩加了一把红糖。赵二婶子先是打量了一会儿昊天,把他夸奖了一番。“哟,几天不见,昊天已长这么高了,人长得多俊呀!今年多大了?”“虚岁二十四。”昊天按山里人的规矩向她说了年龄。“哟,年龄可不小了啊!你若在家劳动,恐怕你爹娘都抱上孙子了。找好对象没有?”她这是明知故问,因为周昊天与李鸳鸳情投意合而双方父母横加阻拦的事已在邻近村里成了妇孺皆知的“秘密”了。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方修荣抢着说:“还没有呢,他二婶子,如果你有合适的,快给我们说合一个。”“哎,巧了,我正好有一个。”“哪里的呀?”方修荣迫不及待地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俺村甄有途家的闺女甄兰娇。”对于甄兰娇,怀古两口并不太熟悉,而对甄兰娇的父亲甄有途他们却知根知底。甄有途比周怀古小两岁,少年时代曾随富人家的孩子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一些字,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他父母希望他能走读书做官的道路,在仕途上觅个一官半职,便给他取名“甄有途”,怎奈遇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连年兵荒马乱的,做官的路子未走通,只好在家务农。新中国成立后,他先是在农业社和生产队当会计,“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原大队会计被作为“走资派”遭到批斗和撤职,他由小队会计升任大队会计。甄有途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颇有心计。他虽从农业社时期就担任会计,在“四清”运动中受到冲击,但由于他善于察言观色,看风使舵,总能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到立足之地。因此,在几次运动中险些被群众“揪出”却又化险为夷。“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先是保大队支书,后来看“造反派”得势,又反戈一击,与“造反派”站到了一起。于是,在大队支书被打倒之后,他依然当着大队会计。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个大王八。甄有途的妻子蒋大秀也是个含而不露,心机颇深的人。她虽是个文盲,但自幼受父母封建礼教和世故人情方面的影响颇深。她平时不爱多说话,总爱内心琢磨事。她最信奉的一句话是:“话到嘴边留半句,未可全抛一片心。”她平时话虽不多,但总是含意颇深,而且总能看碟下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父母的熏陶下,他们的二女儿甄兰娇自幼娇生惯养,不爱多说话。她曾上了三年小学,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停课闹革命,她便辍学在家,复课后也未回校。因父亲在大队当会计,她不像别的山村姑娘那样辍学后便投入生产劳动,而只是在家学些缝缝补补,纺花织布之类的女人活计。对于她的未来,父母自有打算:一是若有招工机会,想办法给她找个工作,混上个“铁饭碗”。
二是看看附近有没有在外边工作的青年,如有点出息,就把兰娇嫁给他,以便女儿后半生衣食无忧。昊天正是这样一个恰当的人选。甄有途和蒋大秀对周昊天幼时的聪颖和少年时代的勤奋早有耳闻,但认为他家在外边无靠山,周怀古又古板老实,所以对昊天的发展前途并不看好。没想到昊天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奋斗,年纪不大却已成为国营工厂的团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因此他们认为昊天将来前途一定不可估量。怎奈看着周昊天与李鸳鸳的关系如胶似漆,甄有途也只好像许多人那样望而却步,放弃了这一打算。当他听说周昊天与李鸳鸳的命相不合,双方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的婚姻时,不禁大喜过望。甄有途夫妇有一天晚上把赵二婶子和陈义仁请到家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将二人好吃好喝地热情招待了一番,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她二婶子,您看我们家兰娇也长大成人了,该寻个婆家了。您看咱附近有没有合适的,给孩子介绍一个。”“嗨!大会计,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就看你要找个啥样的。”快言快语的赵二婶子连忙接上话茬。“一是能有个铁饭碗,再一个离我们这里不要太远。”“噢!”赵二婶子沉思了一会儿,说,“按你说这条件,现成的茬还不多,不过邻村就有一个,保你们满意,办成后你们可要好好地谢谢我。”“只要能给兰娇找个好茬,我们一定亏不了你们两个,但不知你说的是谁?”甄有途夫妇假装急切地问。“望阳村周怀古家的儿子周昊天,怎么样?”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说:“这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茬,只是不知他与鸳鸳的事到底咋样了?”“咋样了?我看最终还是成不了。”“独眼龙”陈义仁十分肯定地说,“因为他二人命相不合。”“那你算一下我们家兰娇与昊天的命相如何!”“哈哈哈哈”,陈义仁狡黠地笑了几声说:“甄会计,哪有那么多忌讳,他们的命相合不合还不是在我这张嘴吗?”四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临别时,赵二婶子和陈义仁每人收下了甄有途十元人民币和五十斤小米。对于这桩亲事,昊天的父母倒也有心成全。因为他们虽对甄兰娇了解不多,但对甄有途夫妇却听说过一些,感到这样一对精明强干的夫妻一定能培养出一个同样能干的闺女,再说两家离的又不远,有事还可以两家相互帮忙。因此他们决定让昊天周一回厂上班之前见见甄兰娇,并请陈义仁给推算一下生辰八字。昊天坚决反对,推托说政府提倡晚婚,现在办这事会影响前途的。周怀古大怒说:“我就不信当国家人都得断子绝孙,我明天就去找你的厂领导,真不行,这工人咱不当了。”接着又说:“你小子别糊弄你爹娘,你还想着李鸳鸳,我给你说透吧,我只要活着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爹在骂,娘在哭,周昊天的心在滴血。
看着满头白发,日渐衰老的爹娘伤心绝望,血气方刚的周昊天欲辩又止,再无丝毫反驳的勇气,他忍悲含泪默默地离开了家,又来到了和鸳鸳约会的老地方。“鸳鸳,我实在对不起你,我无能,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你打我吧,骂我吧……”面对如约而来的鸳鸳,周昊天无奈而又惭愧地一遍又一遍说着。鸳鸳眼泪汪汪地说:“昊天哥!我不怪你,也许这是咱的命吧!听说别人又给你提了一门亲,你该去见就去见吧!今生咱们做不了夫妻,但愿来世我们能走到一起!”说到这里,两人禁不住又抱头痛哭了一场。第二天,昊天按照父母的安排木然地和甄兰娇见了面。甄兰娇由于从小娇生惯养,没干过多少农活,所以细皮嫩肉的倒也挺耐看。初次见面话语不多,只是微笑地回答着众人的问话,像个安分守己的姑娘。当天晚上,二人便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到陈义仁家推算命相。陈义仁在听了二人的生辰八字之后,云天雾地地吹擂起来。“男属寅虎,女为卯兔。虎儿雄,兔儿精,二人天干相合,地支相应,若结为伉俪,必厚福无穷,此缘真是佳偶天成!”双方父母听了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的笑声却深深刺痛着周昊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