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通,但也不好当面驳李顺风的面子,于是婉转地说:“李主任呀,袁县长想上进,这是好事,我本应倾力相助,可最近厂里业务不太顺,还有几笔大额款项没有收回来,现在有些困难,你看这样行不行,袁县长若需要送点礼品或请客吃饭,可将一些无法处理的单据拿来,我设法处理。”李顺风一下子收起了原来的和气面孔,板着脸说:“周厂长,县长请客吃饭还不用你报销,他还没有穷到那一步。我给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吧,这五十万你要是拿了,下一步抓工业的副县长你是第一个候选人。这是件对此对彼都好的事,你要不干有人干!”李顺风的这番话,触痛了周昊天的神经,他的牛脾气又上来了。“李主任,化肥厂是县办国有企业,一草一木都是全县人民的,我不会拿工人们的血汗钱去给袁县长买官,那样做对不起全县人民,也害了袁县长本人,请你转告袁县长,当抓工业的副县长,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问心无愧,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不要用这个砝码来压我。”僵局出现了,李顺风一看风向不好,怕闹出事来,他马上满面堆笑地说:“好好!没啥!没啥!说实话,这件事袁县长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没有让我来找你,是我想给上司办点好事,既然你有困难,就当我没说。”接着又说:“今天我很受教育,看来我还需要好好改造世界观,以后还请老兄多加批评教育,好了,我走了。”李顺风的脸色是红是青是白一时难以分辨,他低着头出了厂长办公室,坐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昊天和宇伟晚上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郭镇坤,郭镇坤叹了一口气说:“《诗经·大雅·荡》里有一句话说得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在中国历史上,只要有人类,就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只要有统治者,就有清官和昏官;只要有被统治者,就有满意者和不满意者。问题在于:若清官多了,被统治者满意者就多了;昏官多了,被统治者不满意者就多了。每个统治集团开始登上统治舞台之时,总是以前朝之鉴为戒,严于治理和打击昏官,被统治者满意者就多。
时间长了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昏官越来越多,不满意的被统治者越来越多,最后导致由量变到质变,那时统治者虽用大力,也无法扭转失败的局面。“新中国成立前,黄炎培老先生曾和毛泽东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地方,乃至一个国家,都没有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虽然那时艰难困苦,也能从万死中觅求一生。既而渐渐地环境好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来了。有的历史长了,自然的惰性发作,由少数演变为多数,乃至风气养成。虽有大力,却无法扭转,并且无法弥补。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都没有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主席说他已找到了跳出这个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人民民主。“人人治人,国乱则不治;人人治己,国乱则必治。“今天你的做法很对,若都能如此,何愁我党不兴,何忧国家不能长治久安,但古人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要做好被‘穿小鞋’的思想准备,不过要记住,早晚邪不压正。”昊天听了老岳父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他和宇伟走出了老岳父的家门,仰头看到天上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月亮在乌云的浅薄处散发出丝丝弱光。在县城最高档的一家私营宾馆里,几个县办国有企业的领导推杯换盏,他们一个个吃得满口流油,喝得八分大醉。在首席坐着的李顺风深深地吸了一口“大中华”牌香烟,立即吐出乳白色的烟圈,袅袅地飘散开去,烟圈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椭圆形,终于消散在上空,他的眼光注视着烟圈,等待着他们的表态。接着听到每个人拍胸打肚的许诺,他渐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袁县长需要的八十万元全筹齐了。十几位企业领导每人都得到了一张满意的仕途“空头支票”。一天下午,昊天又像往常那样早早来到厂里上班,他刚刚坐到办公室,忽然一辆小轿车驶进化肥厂,办公室办事员来汇报说县委来了两位同志有事找周昊天。昊天马上出来迎接,只见从车上下来两个中年男子,一位是县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另一位不认识。组织部的科长见到昊天连忙伸出右手,握着周昊天的右手说:“周厂长,县委决定给你派来一位同志和你共同管理化肥厂。这位同志姓史,叫史发,任第一副厂长。”说罢,指了一下那个年纪四十来岁,满脸横肉,酒气熏人的大胖子。“好!欢迎!欢迎!”周昊天应答着。“你先给史厂长安排一下办公室。我们先回去了。”说罢,二人一扭身钻进小汽车里,一溜烟似的没影儿了。这样的人事安排昊天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觉得下一步肯定还有文章。
果不出周昊天所料,当天下午,县政府通知周昊天到县里开会,宣读了让周昊天下乡驻队,去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决定。昊天回家后将县政府的决定告诉宇伟,并说:“我倒没啥,只是对厂里的工作放心不下。”宇伟完全理解昊天此时的心情,安慰他说:“昊天,一切难关都会渡过的,你放心走吧,相信大家会把厂管好的。”“你上班忙,不行找个保姆给你做伴!”“不用,你走后,我到我父母那里住。”“都是我不好,委屈你了。”“昊天,这些都不怨你,一切我都明白,你就不要自责了。”“你真是我的知心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激动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周昊天去驻队的村庄叫小马庄,离县城大约十五公里。因这时厂里的小吉普车昊天已无权调派,同时厂里传言飞扬,已无人给昊天送行。郭宇伟收拾好昊天的日用品,准备亲自骑自行车将昊天送到小马庄。一是为认识一下他的驻地,二是在心理上给昊天以安慰。下乡前夜,夫妻俩聊到天快明。第二天早上,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昊天夫妻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带着行李迎着初升的太阳,向着小马庄前进。俩人在路上说说笑笑,像热恋的情人一样沐浴在阳光和感情的海洋之中,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约又走了个把钟头,来到了小马庄村头。通向村里有一条不太宽的土路,崎岖不平,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周昊天因为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人,对这样的路况司空见惯,他可以熟巧地骑着车往村里去。可对于从小就生长在县城的宇伟来说,那真是太难了,她只好推着自行车行走,于是昊天便也推着车子陪着她走。两人走到村中心时,只见一位老大娘抱着孩子在晒太阳。昊天上前问:“大娘,往大队部怎么走?”“大队部?向前直着走,见一个十字路口向右一拐就看着了。”“谢谢大娘!”昊天点头表示谢意。他们俩按大娘所指路线找到了大队部。大队部是一个大院子,大门朝西,院内坐东朝西有一排红砖瓦房,大约有十来间,围墙也是用红砖砌成的。院内种了几棵大桐树,树下有几辆自行车,好像有人在说话。昊天把自行车支好,就朝开着门的会计室走去。会计室里有一个中年妇女,昊天笑着问:“请问,你们村的支书在吗?”“村支书去公社开会了。你有啥事给我说就行了。”“我是县里派来咱村驻队的周昊天。”“周……噢,你就是化肥厂的周厂长吧。
我叫孟小凤,是本村会计,快,屋里请坐,请坐。”孟会计连忙起身给昊天倒了杯水,很热情地说:“早听说周厂长要来我们村驻队扶贫,我们老百姓可高兴了。周厂长把化肥厂领导得那么好,一定能把我们村领导得更好。”宇伟也跟了进来,昊天马上向孟会计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她叫郭宇伟,和我一块儿来看看,下午她就回去了。”孟会计把宇伟让进屋里,又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这时候,村支书马宝旺从外面进来了。小孟把周昊天介绍给了村支书,于是又是一阵寒暄。马支书把昊天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说:“你就住这一间房子吧。条件不好,请原谅。吃饭问题,村里打算各家各户轮流派饭,你看行不?”“行,行,行。我最愿意去群众家吃饭。”“这两天县里可能还要再来两三个同志,到时候你们几个都可以分到小队去。”“服从村里安排,去哪个小队都行。”这是一间约有十五平方米的平房,又低又潮,放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洗脸盆和一把破椅子。宇伟帮昊天铺好了床,又把带来的东西摆放到合适位置,躺到床上休息。昊天倒感到很新鲜,他走出大队部到街道上转去了。中午这顿饭马支书安排在自己家,说是要给周昊天接风洗尘,周昊天也不好推辞,带上郭宇伟前去“赴宴。”马支书让老伴炒了几个菜,一盘酸辣白菜,一盘炒菠菜,一盘炒鸡蛋,一盘青椒土豆丝,又去村头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酒,三人边吃边喝边谈,十分投机。正在此时,只听村头有人高诵:
蜗牛角上争何用,石火光中寄此生。
虽富虽贫且欢乐,坦坦荡荡是人生。声音由远而近,直奔马支书家而来,三人一齐望去,只见是一个僧人,有六十多岁年纪,虽衣着不整,却红光满面,二目炯炯发光甚有精神。昊天一看,依稀中好像多次见过,十分面熟,心想此人在我关键时刻总是出现,定非一般,一定有什么来头,忙起身道:“老师父请来喝一杯水酒。”僧人毫不客气,抓起昊天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对着昊天说道:“穷了人不理,富了人眼馋;正直人说傻,能了人说奸;穿好说摆阔,穿破人又嫌。若要高士选,康乐与平安。”说罢扬长而去。马支书和宇伟在一旁只是好笑,昊天却沉思不语,一直目送僧人走远。宇伟看到马支书这么诚实热情,对昊天长期在这儿驻队也就放心多了。下午,她独自骑自行车回到了县城。深夜,在十五瓦的电灯下,周昊天从提包里取出从厂里带来的笔墨纸砚,望着满天闪闪的星光,挥毫写下了一首《离亭燕》词自勉:鄙人出身贫贱,卅秋未敢怠慢。吃苦耐劳岂惧怨?单求敬业奉献。只缘阴风旋,硬将岗位调换。调任距城稍远,犹如离亭小燕。废寝忘食夙民愿,力争成果再现。为民谋福祉,甘心出力流汗。刚刚写完,只听得窗外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