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昊天童年的小伙伴中,有一个使他终生难忘的女孩,叫李鸳鸳。鸳鸳家住望阳村东头凤凰寺附近,比昊天小三岁,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钱算盘”李铁心的女儿。李铁心原名李天鑫,几十年来,他不像山里人那样诚实厚道,也不依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农耕度日,从十七八岁开始便挑着个货郎担子走街串巷做小生意。他把山里的核桃、山楂挑到山外,换来大米、小麦再卖给山里人,本来干这种行道不仅自己能挣点小钱,也能给山里人带来一些方便,但他却特别抠门儿。在卖给别人东西时,因少给他几分钱也会跟人家争得面红脖子粗,收山里人家的山货时多一两二两却一笑了之,更令人讨厌的是,有时他从山里往外送山货时把一些陈年旧货充当新货卖给别人,有时还往购来的小麦中掺沙子。因此,山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李铁心”,还有人干脆叫他“李黑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铁心的老婆武春兰也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一个铜板看得比碾盘还大。她与邻里们相处,只能沾别人的光,别人休想占她一点儿便宜。她经常到街坊邻居家借家什农具,甚至油盐酱醋,可别人谁也难从她家借走一点东西。连亲戚邻居之间礼尚往来的红白大事她也显得格外吝啬。比如山里人有个规矩,谁家头胎生孩子时,街坊邻居要相互送些染红了皮的鸡蛋。她的女儿李鸳鸳出生时,邻居们每家送给她二十个鸡蛋,都是挑个儿大的给她。可临到别人家生孩子时,她送给别人的鸡蛋专拣小的挑。天长日久,村里人暗地里说她是:“抠屁股嗍指头,琉璃公鸡。”久而久之,和她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少了。李铁心夫妇虽然对外人非常吝啬,但对自己唯一的女儿鸳鸳却是百般呵护,视若掌上明珠,从不让她受半点委屈。鸳鸳刚出生时,母亲武春兰的奶水不足,李铁心徒步几十里到县城买来牛奶喂养女儿。从鸳鸳出生开始他们就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经常抱着女儿在人前晃来晃去,炫耀自己女儿如何的漂亮。鸳鸳三四岁时,他们常让鸳鸳在凤凰寺门口和孩子们一块玩耍,周昊天从小就经常与她玩耍。小鸳鸳从小就招人喜欢。
她幼年时因为家庭生活条件较好,小脸蛋白里透红,看上去好像一颗红玛瑙。五六岁时,不但身高已比同龄的孩子们高出了半头,脸盘逐渐由圆形变成了椭圆形的鹅蛋儿脸,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在闪闪发光。从那时起,她妈妈便开始把她的羊角辫编成两条麻花辫儿,使她更显得比同龄女孩成熟、洒脱。鸳鸳虽然比昊天小三岁,但个头并不比昊天低多少,她经常与昊天等十几个孩子耍得寸步不离。孩子们玩捉迷藏,她也加入其中,而且总是藏得别有新招,让那些孩子不容易找着。孩子们模仿着学唱戏,鸳鸳不是扮演穆桂英,便是扮演秦香莲,她唱腔虽然跑调,但嗓音甜美洪亮,加上手舞足蹈,常常表演得让伙伴们拍手叫好。在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的游戏时,她喜欢和聪明伶俐的昊天扮成夫妻。时间长了,小伙伴们给昊天取外号叫“牛郎”,给鸳鸳取外号叫“织女”。1959年春季,周怀古在飞龙山上和社员们一道大炼钢铁。有一天,邻居周铁蛋气喘吁吁地跑来喊他:“怀古!不好了!你赶快回家吧!你爹他病得很重,可能不行了……”周怀古听到这一不幸消息,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在山上。他过罢春节从家里重返炼钢工地时,老父亲虽然咳嗽气喘得很厉害,但吃了几剂中草药后已见好转。他本想多在家伺候父亲几日,可大炼钢铁工地的领导催得他很紧,父亲看着儿子左右为难,便强打精神说:“怀古,你往工地去吧,我已好多了。”他只好把病重的父亲交给妻子,自己含着眼泪上了工地。怀古在炼钢工地的每时每刻都为父亲的身体担心,但他没想到父亲的病恶化得这么快。怀古立刻扔下手里干活的家伙,大步流星地跑下山去,途中又趁了一辆去家乡拉木材的马车,焦急慌忙地赶回家里。来到老人屋里一看,父亲半闭着眼睛,鼻子微微地翕动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妻子方修荣和一双儿女都围在老人床前,高一声低一句地呼唤着:“爹!”“爷爷”……小昊天满脸泪花,凑在爷爷耳边,不停地喊着:“爷爷,你睁睁眼!我爹回来了!”老人听到昊天的声音,知道儿子回来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盯住儿子凝视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抬起手示意他走近自己,怀古含着眼泪,耳朵凑近父亲的脸,大声问道:“爹,你想说啥?”老山旺费了好大劲儿迸出了几句话:“怀……古……我……不行了!让……昊天……上……学……”怀古和他的妻子心里都明白了,老人在弥留之际最关心的,是让自己的孙子将来进学堂读书!小昊天更是哭得像个泪人儿,他再次凑到爷爷耳边大声说:“爷爷,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上学的。”听到这话,老人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意,长长的胡子轻轻抖动了几下,然后头一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怀古全家人顿时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四邻的几位老人和妇女,他们都来到怀古家中,一面拉劝怀古,一面帮他们料理后事。怀古按照当地的风俗,搬来梯子,爬到房顶上哭着大喊:“爹!……爹……回来呀!”他这是给老父亲叫魂。可无奈,这已经成了一个过程,走的人是喊不回来了。
当天晚上,周家在不大的小院落里搭起了一个简易灵棚,主位放着周山旺的遗体,全家人披麻戴孝地跪在两旁守灵,村里的老少爷们纷纷前来给这位忠厚、善良的老人吊唁。突然一个身穿白衣的僧人出现在灵棚前,他跪在老人灵前,大哭三声,然后站起来双手合十,口中念道:“缘!缘!缘!怨!怨!怨!今生不能孝堂前。只因投胎早,结下乱世缘。是缘,是怨,情丝永不断。”说罢,擦了擦眼泪,扬长而去,众人惊诧不已。次日,怀古请人在家门上写了一副挽联:上联是:“先翁已乘白鹤去”;下联是:“白云生处有人家”。横批是“当大事”。然后又打发几个近门邻居前往十里八乡的亲友家去报丧,并到大队部向支书报告了老人的丧事,还将买了很久的一棵大桐树做成了厚厚的棺材,将老人的遗体进行安放。全家人在家里守了七天孝,将老山旺入土为安了。这年秋季,小昊天已满九周岁,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全家人一直惦念着他爷爷临终时的嘱咐,准备送小昊天上学读书。因本村没有学校,周怀古和妻子方修荣商量后准备送昊天到距离本村七华里的野牛岭东阳小学去读书。可此时周怀古三天两头要到外地参加兴修水利大会战,而昊天的姐姐周菊花又经常发烧咳嗽,休学在家养病。母亲方修荣也天天被生产队派给一些妇女干的农活。无奈只好让昊天再推迟一年入学,和生病的姐姐在家做个伴。周菊花利用这个时机,继续教给昊天一些简单的语文和算术知识,为他以后上小学打下一些基础。有一天,鸳鸳上山给家里的山羊割青草,突然遇见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狐狸,她吓得扔下手里的镰刀就跑。说来也怪,这只狐狸也紧紧地跟了下来,鸳鸳边哭边喊,连蹦带跳地逃往山下。此时,一个人将她抱在怀里,鸳鸳抬头一看,原来是昊天,心里踏实多了,忙说:“昊天哥,快……快打狼!”周昊天放开李鸳鸳,笑着说:“这不是狼,是狐狸,它不敢咬人,你放心吧!”说罢,拿起一根木棍赶跑了狐狸。鸳鸳苍白的面容霎时浮起了红润,情不自禁地说:“昊天哥,你真中。”昊天从篮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柿子,慢慢将皮剥下,一边递给鸳鸳,一边说:“别害怕,吃个柿子,压压惊。”鸳鸳接过柿子,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昊天,说:“你也吃吧!”她吃着柿子,双眼直盯盯地望着昊天,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说:“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小脸蛋泛起微微红色。菊花看到弟弟勤奋好学,记忆力又好,心里十分高兴。这天她感觉精神很好,就带着弟弟和鸳鸳上山割青草,菊花问弟弟:“昊天,十字歌会背了吗?”昊天说:“会。”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一字横起一架梁……”昊天一口气背诵完,问姐姐:“姐姐!我背得错不错?”姐姐笑着说:“不错,往下还有,你学不学?”昊天说:“学,你先说一遍让我听听。”菊花开始背诵起来:
一字加竖是个十,十年寒窗读文章,
一字不添也不去,一份田园好家当。
二字加竖是个土,土地老爷在身旁,
二字不添也不去,二郎担山赶太阳。
三字加竖是个王,王祥卧冰孝敬娘,
三字不添也不去,三战吕布刘关张。
四字去八是个口,口口声声念文章,
四字不添也不去,四郎探母回家乡。
五字加人还是伍,伍相打马过长江,
五字不添也不去,五月五日是端阳。
六字透头是个大,大比之年开考场,
六字不添也不去,独把三关杨六郎。
七字加白是个皂,城隍皂(灶)君他姓张,
七字不添也不去,双七织女会牛郎。
八字加刀是个分,十分美满好时光,
八字不添也不去,八月十五桂花香。
九字加鸟还是鸠,斑鸠对对朝凤凰,
九字不添也不去,九月九日是重阳。
十字去竖是个一,一品高官状元郎,
十字不添也不去,十里长亭送情郎。菊花背诵完了,昊天说:“姐姐!你说的是啥呀,我怎么听不懂,你给我解释解释吧。”姐姐说:“怀帮叔教我的,讲的都是些历史故事,有些我也说不清,等我弄明白了一定教你。”昊天说:“你快点学,学会了一定要教给我。”鸳鸳接着说:“昊天哥,你学会了,一定教给我。”昊天说:“那是自然,我吃一只蚂蚱,也少不了你一条腿哩!”菊花在一旁暗暗地笑了。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勤。一天早上,怀古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黄鼠狼的脚印。傍晚,他在雪地上将捕鼠夹子下好,装上诱饵,再用雪伪装好。第二天小昊天随父亲来看,远远望见下夹子的地方一片黄鼠狼脚印,到跟前一看,他们父子惊呆了,原来铁夹上仅夹着一条黄鼠狼的后腿,却不见黄鼠狼的踪影,只有渐渐远去的点点血迹,他们顺着血迹追寻,在远处一个麦秸垛下的一个小洞口处听到里边微弱的“吱吱”声,他们扒开麦秸垛一看,只见里边有六只出生不久的小黄鼠狼,正围着一只因丢去了一条腿而出血过多已死亡的母黄鼠狼乱拱乱啃,冷风一吹,它们一个个浑身颤抖,很快就死去了。父子俩翻动了一下已僵死的黄鼠狼,只见它腹下鼓胀的乳头依稀可辨。小昊天顿时明白了,母黄鼠狼为什么宁可忍痛舍掉一条腿也要“回家”的原因,因为它是一位“母亲”,因为“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小昊天哭了,此情此景使他感动不已,此情此景使他刻骨铭心,此情此景使他更加尊敬自己的母亲。父子俩顿时产生了恻隐之心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在麦秸垛旁挖了一个小土坑,将这位“母亲”和它的六个“孩子”一块埋到地下,然后两人默默无语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