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醒过来了,身体好些了吗?”中年妇女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语言加手势的交流,孔冬知道了这家男主人叫道尔吉,是个猎手,前两天出外打猎未归;女主人叫乌日娜,两人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其其格,被视为掌上明珠。因为捕获的猎物多与来往白音旗的汉族皮货商交易,所以她们对汉话的意思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但要说流利的汉话却有点力不从心。在与汉商的交往中,他们发现汉人与蒙古人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既有坑蒙拐骗的奸商,也不乏仗义重诺、诚实守信的良商。因此,他们也结交了一些相互信赖的汉族朋友,从他们的口中也得知一些天下大事及各地风土民俗。昨天晚上,她们突然听到一阵阵悲怆的马鸣声,其其格急忙跑出去看,只见一个汉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一匹黑马焦灼不安地围着他打圈子,发出一阵阵长嘶,仿佛要唤起它的主人。其其格弯下腰准备将孔冬背到(蒙古包里,但她突然发现他是个当兵的,出于对当兵的厌恶,其其格不由得踌躇起来。
“其其格,怎么回事?”
“阿妈,有人晕倒了,不过是个当兵的。”
乌日娜急忙掌着灯走了出来,她摸了一下孔冬的额头,烫得吓人。“其其格,快把他背到家里去,再躺在这冰冷的地上会没命的。”
“他是个当兵的。”
“当兵的怎么啦,他也是个人嘛,总不能见死不救!”
母女俩赶忙把孔冬背到家里,帮他脱掉湿衣服,用冷水擦洗四肢,又烧旺了炉火,熬了碗红糖姜汤喂他喝下,可是孔冬仍然高烧不退。乌日娜十分着急,赶忙煎了退烧的蒙药喂孔冬吃下,然后又在佛像前祈祷,求佛祖保佑这位年轻人度过危险。忙了大半宿,见孔冬的高烧慢慢退去,呼吸开始平稳起来,母女俩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听了乌日娜一番话,孔冬不由地感慨:多么善良正直的蒙族同胞,她们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汉族人、外乡人、当兵的都能倾注巨大的爱心,救死扶伤,扶危济困,这是多么高尚的民族美德呀。若不是乌日娜母女施手相救,恐怕自己已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想到这里,他含着眼泪向母女俩不住地道谢。乌日娜平淡地说:“出门在外,谁没有个头疼脑热,谁不遇到一点困难。能帮就应该帮,这本来是用不着道谢的。”救命之恩竟被轻描淡写地说成医治头疼脑热的平常之事,孔冬再次为乌日娜这种施恩不图报的质朴话语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汉族人有句俗语,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我这条命可以说是蒙族同胞救下来的。
“大恩不言谢,今后我应该为蒙古族同胞尽心尽力地多做些工作,为他们好好服务,以此作为感谢吧。”孔冬暗想。
乌日娜问孔冬这次来白音旗的目的,孔冬觉得不便公开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姓孔,这次是奉上级命令到旗政府办事的。
“唉!又要打仗了,国民党帮的是王爷、牧场主,欺负我们穷苦百姓。
可是共产党更坏,共产共妻,杀人放火,晚上还会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魔,专门吃小孩,连骨头都不吐。反正打起仗来,遭罪的总是我们老百姓。”
“大婶,你听谁说共产党共产共妻,杀人放火,还吃小孩?”
“那些牧主老爷的手下逢人就说,整个草原都在传,可邪乎呢!”
“大婶,我知道共产党,共产党是帮老百姓的,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保护老百姓的。”
“说得好听,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军队会保护老百姓,不欺压老百姓就谢天谢地了。”
“大婶,那是老皇历了,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世界上第一支专门保护老百姓的军队,共产党领导老百姓闹翻身,世道马上就要变了,老百姓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乌日娜将信将疑,其其格一本正经地在毡子上翻了个身,扑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共产党叫我们翻个身,这起什么作用?”
孔冬一愣,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其其格在开玩笑。当他看到她疑惑的眼神时,才知道其其格只明白“翻身”字面上的意思,而不明白它的喻义,所以急忙解释说:“翻身就是不再让王爷贵族、牧场主剥削、压迫老百姓。”
“什么是剥削,什么是压迫?”
糟了,我又犯了相同的错误,对汉族百姓通俗易懂的政治术语,蒙古族百姓却很难明白它的喻义。孔冬又解释说:“‘剥削’,打个比方,这本来是你的牛羊,你辛辛苦苦把它们养大,可是牧场主不劳动,找个借口说,这些牛羊应该给他们,结果把它们给抢去了;‘压迫’就是说王爷贵族不把老百姓当人看,甚至比他们的牲畜还不如,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骂,甚至抢人妻女,杀人放火。”
“你讲得真好,那些王公贵族、牧场主总是欺负我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但是他们有政府撑腰,手中有枪,我们斗不过他们。”其其格气愤而又无奈地说。
“所以,就要成立民主政府,专门保护老百姓,让穷苦人也有自己的军队,也有枪杆子,可以和他们斗争。他们要反抗,就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
孔冬挥着手,斩钉截铁地说。
“把他们全杀掉?”
“不完全是这样。有些愿意接受民主政府的主张,愿意将祖辈抢来的老百姓财产退还给老百姓的开明人士就欢迎他们,并且吸收到政府来,让他们为老百姓办好事;而大多数没有太多劣迹的牧场主,则要将他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少数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的王公贵族、牧场主,只要证据确凿,就要根据他们的罪行严惩。……”孔冬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其其格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又似懂非懂地听着。听到“严惩”时,她兴奋地拍着手,大声笑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然后挺起胸脯,一副扬眉吐气的神态。乌日娜则喃喃自语道:“难道世道真的要变了吗?”
“单靠政府和军队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将贫苦百姓团结起来,组织起来,大家拧成一条绳,齐心协力与压迫者进行斗争,这样才会成功。”
“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大家对那些坏蛋恨得要命,早就想和他们斗了,只是没人敢出头,也没有人为我们撑腰,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只要政府为我们撑腰,大家肯定会响应的。我明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其其格跃跃欲试。
“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长期待在共产党的地盘里,与共产党的许多领导人都是朋友,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我都很清楚。他们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出身,好多人小小年纪就带领大家去斗地主老财,今后你也能像那些人一样,成为带领穷人闹翻身的女英雄。”
“共产党快点来就好了,我早就想把那一帮坏家伙全部消灭了。”其其格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孔冬和其其格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其其格不由得对孔冬钦佩起来。看上去他可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满腹学问,讲出的大道理过去听都没有听到过。她如饥似渴地听孔冬谈论着,希望多听听这些帮老百姓的新鲜道理,以便自己长长见识。
“孔先生,你大概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吧!”乌日娜端上来一大盘羊肉和一大碗小米粥。看到食物,孔冬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拿出怀表一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乌日娜解释说,这种羊肉叫做手把肉,就是拿手把着吃的带骨肉,这种肉煮的时间不能太久,基本煮熟了就行,煮的时候不加盐和其他调味品。孔冬一吃手把肉,觉得满嘴喷香,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过饭,孔冬拿出一块银元给乌日娜,乌日娜坚决不肯收下,说道:“招待远方来的客人,这是蒙古人最基本的礼节,哪里有收钱的道理。”
“我们军队有三大纪律,其中一条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们救了我的命,还招待我丰盛的食物,这点钱只能表示一点小心意,所以您一定要收下。”
“我不管什么纪律不纪律,你到蒙古包来,就得按我们蒙古人的规矩。”
联个坚决要给,一个坚决不收,孔冬见推来推去不是办法,只得假装把钱收起来,趁她们母女俩不留神,将银元放在毛毡下了。
午饭后,孔冬感到精力好了许多,体力也恢复了不少。正准备向乌日娜母女告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其其格,其其格高兴地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挽着一个中年汉子的胳膊走了进来。来人身材高大,壮实得像个铁塔,古铜色的面孔棱角分明,满脸络腮胡,显示出刚毅、豪爽的性格。
“爸爸,这是孔先生。”
原来他就是道尔吉,孔冬正准备打招呼,谁知道道尔吉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立刻显示出愤怒的神情,涨红着脖子吼道:“我们家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
乌日娜和其其格见势不好,连忙把道尔吉推出蒙古包,三人用蒙语激烈地争辩起来。
“当兵的是披着人皮的狼,他们会给草原带来灾祸!”
“当兵的也有好坏之分,汉人、蒙人都有好人坏人,这个当兵的所说的道理全都是帮咱们穷苦百姓的。”其其格争辩道。
“你看到过不吃羊的狼没有?哪有当兵的不祸害老百姓的?”
“爸爸,世道要变了,听他说,共产党的军队是保护老百姓的,他们打的是王公贵族、牧场主,我们马上就会扬眉吐气了。”
三人争辩了很久,乌日娜特别是其其格不断地用刚听来的道理说服道尔吉。良久,道尔吉将信将疑地说:“但愿我们不要受骗才好。几十年来我们受骗也太多了。”道尔吉撩开门帘,闷声叫了声“孔先生”,就不言不语地坐在毛毡上。
孔冬热情地叫了声“大叔”,并向他诚恳地道谢,接着向道尔吉一家告辞。乌日娜母女将孔冬送出门来,热情地指示去旗政府的路径。孔冬再三道谢,并告诉她们钱放在毡下,请她们查收,还说他这一来就不走了,如果有什么为难事,可到旗政府找他,他会尽力帮忙的。说完,马鞭一挥,向旗政府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