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巴音如坐针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里不行，出去更不行，整天焦躁不安，而善古米图则气定神闲，按部就班地缠住巴音，他打定主意，巴音不回去认罪，他就不打算回去了。这几天，听说善古米图来了，贡布扎布、色日因楞等人假惺惺地派人来说准备来看望他。善古米图对此严词拒绝，对来人说他与贡布扎布、色日因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所以不想见他们，弄得巴音灰溜溜的。
一天上午，贡布扎布通知巴音开会，巴音本想把善古米图锁在房里，但善古米图先一步走出房门，紧紧跟在巴音后面，巴音说尽好话叫善古米图不要跟着去，但善古米图全不理睬。这时贡布扎布又派人来催，巴音只得向会议厅走去。会议厅的哨兵本想阻拦善古米图，但见他虎着个脸，不知是何等人物，便未敢阻拦。巴音进了会议厅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善古米图黑着脸站在他旁边，弄得他只好尴尬地站了起来，总不能让父亲站着，儿子坐着吧。
善古米图一下成为会场注目的中心。贡布扎布肥胖的脸上挤出笑容，装着十分热情地说：“这位是善古米图兄弟吧，听说你来了，我十分高兴，本想去看你，但未能如愿，今天开完会，我们大家为你接风，请你给我一个面子。”贡布扎布刚说完，黄省三马上说：“司令说接风，我十分高兴，到时一定尽地主之谊。”叛匪头目们哈哈大笑，纷纷说道：“接风宴上，大家把酒言欢，不醉不散。”
善古米图昂首挺胸，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色日因楞打着哈哈说：“善古米图兄弟，今天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幸会，我早就看出巴音这孩子不错，今后能成大器。可不，巴音现在是我们的副参谋长，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这多亏你教子有方呀。”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青年才俊，简直是认贼作父的逆子，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们的盛情我也承受不起。我来这里别无所求，只是把这个逆子带回去而已。”说完便不再搭理贡布扎布这帮人了。
听了善古米图这一番话，众匪首狼狈不堪，面面相觑，贡布扎布冷冷地对巴音说：“副参谋长，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是不是该请令尊大人出去了呢？”
巴音哀求善古米图给他一点面子，先回到房间，有什么事回去再谈。
“你还知道要脸，你和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们狼狈为奸，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你快跟我回去，否则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别想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善古米图气愤地说。
色日因楞不阴不阳地说：“副参谋长，看来你只有跟令尊大人回去了，不然的话，不但你一个人过不上安稳日子，连我们也一起受累了。”众匪首大都幸灾乐祸，对巴音冷嘲热讽，弄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终于忍不住了，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来人啦，把这个老家伙拖到我房里去！”
两个卫士一听，急忙进来拖善古米图，善古米图像只暴怒的狮子，一边挣扎，一边怒骂。突然，他挣开两个卫兵的手，朝着墙壁奋力一冲，顿时脑浆迸裂，墙上血迹斑斑，不一会儿，善古米图便停止了呼吸，但他怒目圆睁，恨恨地盯着巴音和众匪首。
巴音和匪首们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匠竟然性子如此刚烈，用死这种方式来劝诫自己的儿子。
过了一阵，贡布扎布怏怏地宣布会议改日进行。众匪首谁也不理睬巴音而纷纷离去。
巴音抚尸恸哭，他知道父亲是用死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劝诫自己要迷途知返。“可是，我能返回去吗？”巴音问道。回去是死路一条，逃脱不了政府、人民对自己的惩罚；不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贡布扎布一伙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稍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来。旗政府、旗大队是个温暖的集体，一人有难大家帮，让你充分感到同志们的情义，大家心胸坦荡，真诚无私，即使有意见也能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在旗大队工作的一年多时间多么令人回味、怀念。可是在这里，仿佛是个魔窟，首领们表面上称兄道弟，一团和气，但实际上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一口吃了你。在这里完全是凭实力说话，贡布扎布名义上是司令，但谁也不买他的账，完全是伙乌合之众。想想自己原是旗大队长，一提起自己的大名，便可叫他们闻风丧胆，没料到救了贡布扎布来到这里，却是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天下好”看上了自己盗来的“乘黄”，毫不客气，张口就要，贡布扎布也不敢惹他，只好息事宁人叫自己让给他。为了笼络这个惯匪，在这里站稳脚跟，自己只好忍痛割爱，故作大方地说：“大哥既然看上了这匹宝马，那就送给你作见面礼吧！”但是心里却肉疼得不行。只恨自己上了贼船又执迷不悟，最后逼得妻离家散，不但失去了其其格，又逼死了父亲，真是不孝之子呀。想到这里，巴音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可是照父亲的话去做，肯定逃不了一死，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善古米图的死对巴音造成了沉重打击，他感到良心的负债越来越沉重，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逼死父亲，母亲近在咫尺，不能也不敢探望，简直连宋代的杨四郎都不如，四郎还敢冒险探母，而自己无脸见江东父老，更无脸去见母亲，是为不孝；抛弃其其格逃跑，是为不忠，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颜面立于人世之间。从此，他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再也不愿见任何人，也不参加所谓军机大事，每日借酒浇愁，一喝便酩酊大醉，以此忘却自己的悔、恨、忧、愁、苦……现在的巴音再也没有过去英俊潇洒的形象，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成为被人肆意嘲弄的对象。
本来贡布扎布对巴音寄予了很大希望，一方面想借重巴音对共党的了解制定出有效措施，彻底消灭白音旗共党；另一方面倚重巴音来驾驭各路群雄。未曾料到，才几天工夫，巴音竟变成一个废物，对自己已毫无价值，于是便不管不问了。乌布原来担心巴音是冒名顶替“鹰”而打入“反共救国军”的共党首脑人物，因此对他充满戒心，同时也担心巴音的确是“鹰”，他对贡布扎布有救命之恩，又对共产党十分熟悉，加之杰出的才能，从而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巴音一来，便被贡布扎布任命为副参谋长，这既隐晦地表达了贡布扎布对自己的不满，又表明了对巴音的倚重，巴音有后来居上、取代自己的可能，弄得自己惶惶不可终日。这下好，威胁解除了，自己又可以在各路英豪中纵横捭阖，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最后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想到这里，不禁又洋洋得意起来。色日因楞则幸灾乐祸，昔日的仇人变成“战友”，本来就令人不舒服，这下可好，善古米图死了，叫自己出了一口恶气；而巴音一蹶不振，成为一个废人，也遂了自己的心愿，因此这几日他心情特别好，有时还乐得哼哼小曲。其余大小匪首均是趋炎附势之徒，先前见贡布扎布青睐巴音，加之巴音又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许多匪首乐于与巴音称兄道弟，想借他提升自己的地位；而现在巴音形同废人，便对他不理不睬，即便当面相遇，也视而不见。只有“天下好”，因巴音将他钟爱的“乘黄”送给他，觉得巴音挺仗义，而江湖之人，“义”字为先，所以不时来看看他，安慰一下，并送点东西，叫贡布扎布和黄省三多多关照一下巴音。善古米图的死使得巴音更加觉得世态炎凉，从心里都寒透了，因此更加我行我素，得过且过了。
善古米图死后，巴音令那两名卫兵护送尸体到尼玛浩特，听到善古米图的死讯，萨仁急火攻心，一下子便晕了过去，尼玛浩特的乡亲听两个卫兵诉说善古米图壮烈牺牲的情景，都悲痛得流下了眼泪，有的夸奖善古米图不愧为一个有骨气的读书人，他为白音草原树立了一个榜样；有的破口大骂巴音是个不肖之子，是个认贼作父的狗特务，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善古米图在尼玛浩特很有人望，大家商议，立即推举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办事能力强的人出来主持葬礼。他们先用干净的水洗净善古米图脸上的血迹，然后用方块白布蒙着他的脸，将他安卧在炕上，在头部这一侧，摆上一个祭桌，拈香点盏，摆满烧酒、果品等祭品，乡亲们不断送来酒、果品等祭品，并向善古米图鞠躬、磕头，一个个面带戚容，并安慰萨仁，请她节哀。礼毕后，请有经验的老人给善古米图整容，并穿上冥衣，收殓入棺。
孔冬、其其格听到善古米图大义凛然，以死诫子的经过后，大为震撼，孔冬沉痛地说：“善古米图大叔悲壮牺牲，令人万分敬佩，但这并不是值得效仿的方式。牺牲宝贵的生命却没有唤醒巴音的良知，太可惜了，但这种行为显示了蒙古族人民的浩然正气，显示了翻了身的穷苦人民的巨大力量。所以，他是白音人民的榜样，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其其格不胜悲痛，泪流满面，她痛惜善古米图的悲壮牺牲，痛恨巴音认贼作父，执迷不悟。孔冬迅速召集了旗委会议，决定追认善古米图为烈士，号召全族人民向他学习，团结起来，勇敢战斗，坚决消灭叛匪。孔冬、其其格等旗委负责人参加了葬礼，以表示对善古米图老人的尊崇。
孔冬和其其格等人赶到尼玛浩特，正赶上送殡仪式，其其格作为儿媳，与其他亲友一起面地而卧，让棺椁经过，善古米图的侄儿胡格基洛图举着柳条杆白旗，上书“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在前面引路，送至墓地掩埋成坟墓，亲友们烧纸烧香及酒和食品，又烧各样布条为逝者享用，儿女亲友磕头完毕归家。尼玛浩特可谓倾寨而出，扶老携幼，都来参加善古米图的葬礼。
送殡回来，孔冬和其其格等人来看望萨仁。儿子事败逃跑，丈夫劝子身亡，这双重打击使萨仁痛不欲生，见到善古米图遗体后，她昏厥过去好几次，身体虚弱得下不了炕，全靠乌日娜和浩特中的其他亲友的照料。她的眼睛几乎都哭瞎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见孔冬和其其格来看她，她流着泪挣扎着要起床。其他妇女见孔冬他们来了，便纷纷告辞回家，只留下乌日娜在旁边守着。
孔冬一见，连忙走上前去，紧紧握着萨仁的手说道：“萨仁大婶，你不用起来，这些天来，我们对你老人家关心不够，让你受苦了，善古米图大叔牺牲了，我们心里十分悲痛。我一定要消灭贡布扎布这伙叛匪，替善古米图大叔报仇，旗委决定追认善古米图大叔为烈士，你就是烈士家属，今后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当地政府一定会帮你解决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去找他们。”孔冬说这番话时，心里像压着一块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一下子失去丈夫又承受着儿子是特务的沉重压力的母亲。
萨仁喉咙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使劲挤出个“谢谢”，便再也说不也去了。
孔冬和其他旗委干部待了好一阵，便向萨仁告辞，孔冬叫其其格在家多待几天，安慰安慰婆母，待她情绪稳定之后再回旗委。
回旗委的路上，孔冬沉思：我们有这样好的人民，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我们要准备一个作战方案，对盘踞在黄家寨的叛匪进行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