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阿娘讲,我出生在离家两里地的捧月桥下。阿娘挺着重重的大肚子,背着一篓衣裳去尹水河洗,然后我就出生了。
阿娘是个绣娘。但不是生于刺绣之家。属于半道谋生从业。我的外公是前朝大户,从小有私塾教舅舅识字,阿娘跟在后面旁听也略识一二,到她十四岁时国破,景秀河山落入北方蛮族之手,外公家的金银家产悉数被掠,家眷老小失散四处,死的死,抓的抓。阿娘身材娇小趁官兵不注意,偷偷溜走,其时并没人注意她溜走,但她怕官兵追来,就拼了命地跑,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跑到隔很远的一户穷人家,钻到大铁锅里覆上锅盖,才留住一条性命。
她给我取名凝月,意为临捧月桥出生之故。
也许是水边出生的缘故,我自小就特别爱玩水,幼时就喜好在水里扑腾,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
小时候阿娘带我踏过青石板路,走上捧月桥,到河对面给北方官家女眷送绣好的衣裳,我趁她不备,挣脱她带有茧子的手,也不褪去衣衫,直愣愣往河里一扑,溅起白莹莹的水花,就瞧不见人了,阿娘急呼,我已从对岸水面露出脑袋,叫道:我在这!
阿娘哭笑不得,因不得耽误官夫人家的活计,须得马上送去,也来不及回家给我换身干衣衫,只得领着湿漉漉的我,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下,去完成她的任务。
背着外人时,她多次教导我,你这样哪里像个女孩子,方圆几里都知道你这野性,长大可说不到好婆家,近处没有人要,就只能嫁远,那样阿娘就看不到你了!
我很不服气,没人要就没人要,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娘一辈子在一起。嫁人有什么好,看看你和我爹……
对,我是有爹的,前面没有介绍是不太想介绍他。我爹和我娘并不是媒妁之言家长之命,他们相识在兵荒马乱的那年,是,他就是我娘藏身的那户贫苦人家的儿子,比我娘大六岁。贫穷人家养活一家几口已是不易,发现我娘后,并不愿再多养一口人,本欲交给蛮族士兵处置,然而一念转之,贫穷人家也是娶不上媳妇的,尤其是这样娇嫩可人的小姑娘在平时是想也不敢想,于是养了我娘两年。准备给儿子当老婆。
其实也不算养,我娘在那家住下就开始做绣品,我爹家就拿出去卖,本来在娘家打发时间好玩才学了几针刺绣,谁曾想如今却成了谋生的饭碗。从未吃过白食,平时还需洗汰打扫,烹饪,艰苦的生活很快把一个阿娘由娇小姐磨练成一个内心成熟、勤劳坚强的女子。
两年后,我阿娘十六岁,在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阿娘便嫁给了我爹,又三年后,有了我。他们并不和睦。
我自小从爹娘频繁的争吵中知道她的心意,我爹并不是她理想中的未来夫婿,她在年幼时,有过自己暗自喜欢的人,是哥哥的私塾好友。那个男子,会教阿娘捉蛐蛐,会拿来家中母亲新做的桂花糕献宝似的给她吃。
我爹也知道这事,内心是有些沮丧懊恼的。也因此对我娘不过了了,无非是寻常夫妻凑合过日子罢了,也因此,我一点都不期待嫁人。
其实我爹长相并不差,有贫苦人家少见的好容貌,面白身长,嘴巴也很甜,常常逗得街坊大娘大嫂乐得合不拢嘴。他是个货郎,平时走街串巷,卖点油盐酱醋、针线、胭脂水粉、团扇什么的,其中当然也包括我娘做的绣品手帕和香囊。
我爹对我也是不过了了,并没有多疼爱,我娘教我认字,他就说,一个女孩子家,不中用的,在家吃白食也就算了,还认什么字!我娘就跟他吵。
我爹在家不受待见,自然在家待的也少,常常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回来,家里全是娘在操持。
这天,我突然发了好奇心,想知道我爹这天天早出晚归的,他的工作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于是,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爹前脚出门,我后脚悄悄跟着去了。
这天还没亮透,长街墙角横出的青草还带着露珠的湿气,偶尔路过几间残破的屋子,荒草丛生,一派荒芜气息,那是被蛮族官兵抄过的死忠前朝的大户人家,我暗自唏嘘,我外公家,想必也是如此吧。
路上人也不多,我爹一路走我一路跟,他偶尔长声小调地叫卖两声,从掩着的木门内便出来一两个大妈或小嫂子,买点油盐,或者廉价胭脂。抑或路上有汉子驻足,给自家婆娘买点水粉。我跟了一早上,发现甚是无趣,正准备无功而返。却忽然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画面。
我爹在一户深宅大院门口逗留片刻,扯着他悠扬响亮的曲调喊了声“卖胭脂水粉哟,油盐!”
吱啦,门开了,一个水蛇腰,头面整齐的艳丽妇人从里面走出,说:卖货郎,来,我看看你的绣样。于是我爹就跟着她进去,大门吱啦又闭上了,徒留门上的铜门环动了一动。
我就守在门外等,从日头在我头顶,等到日头西斜,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头上响了一指爆栗,我疼醒了!还以为是我爹发现我了,正想编瞎话回他,却发现是个长衫玉立的公子,目光炯炯地探视我,“喂,小丫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我在跟踪我爹,就说,我养的猫从那院墙爬过去了,我在等它出来。
他扫了我一眼,好像并没有怀疑,轻轻一纵便跃入院内,我一看,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也不等我爹了,赶紧小跑回家。
这天下午,我爹破天荒没等天黑就回来了,仿佛含了满满的气恼和羞愤,又有一些不安,也不知是何缘故。我暗自想,是不是发现我跟踪他了?情不自禁地瞅了瞅墙上挂着的梨树枝,这是他以前打我的作案工具。
然而,并没有挨打。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连一个星期,我爹都天不黑就回来了,回来还帮阿娘打扫做饭,也没有呵斥我,我们都感到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