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有人问我的忧愁
我要喊你的名字却不让你知道。
我要数说你却不怕你生气。
我要对你讲些当面说不出的话。
却不脸红,也不局促,也不忸怩。
因此我愿在无人处对着你,
看你的迷人的永远的微笑。
——金克木《肖像》
王的床头放有一面小镜子。
那时候,我们人人有一面小镜子,摆在床头或藏于枕下。女生们知不知这个小秘密?男生热爱照镜子这桩事,多是羞于女生知晓的;清晨起床,净面,对镜梳理,再三审视镜中脸庞以及衣着,春风满面地走出门去;有时睡前也要照一照。我们人人有一面小镜子,却只有王的镜子背面贴了女友的相片,为此,宿舍里的同窗们常常笑他。
许多年后,和王谈说故人旧事,提及他小镜子后的相片,他记不清了。
春夜,读金克木《肖像》一诗:“你的照片做了我的镜子,我俩的面容在那儿合成一个。”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王的小镜子,以及他镜子后面的小女友。
金克木写《肖像》时多大年纪?翻阅手边有限的资料,未能得知。我揣度应是在金克木年长之后的事吧。千帆过尽,情海泅渡。隔了漫长时光回顾过往,数不尽的感慨如层层叠叠的日子里飞出的一只只蝴蝶。“记得我拾过你遗下的手帕。记得我闻过你发上的香味。记得我们交换过一些红叶。记得我听过你念书,看过你写字。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我知道金克木曾有一个准女友,名叫卢雪妮。那一时期,金克木的生活里只有卢雪妮一个女子,以她为天,以她为地。但,卢雪妮却不只有金克木一人,即使她和金克木谈婚论嫁,她的表哥和萧乾都待她情深如故。
爱情这东西最为古怪。遇见一人便死心塌地和他相亲相爱一生一世,此乃常见之事。亦有可能,昨日爱着金家公子,今日逢着萧家少爷,如梦方醒,原来最爱的人非是姓金,而是萧郎。
有一天,萧乾和卢雪妮相遇。只一眼,萧乾似一粒石子深深沉进卢雪妮的海里,再也不肯上岸。他是有妇之夫,妻名王树藏,他昵称其为“小树叶”或“小叶子”。但他和卢雪妮一相逢,便昏了头脑,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尽他所有力气追求卢雪妮。
只可怜了金克木。他的爱情,因为所爱之人生了异心,戛然而止。譬如在花前在月下,公子为佳人抚琴而歌,树影深处忽然又走出一人,那人引走佳人的目光,赢得佳人心,佳人起身离开公子,公子只得歇了歌声。
后来,金克木遇见萧乾的结发妻子王树藏,他动了心。有人怀疑金克木爱慕王树藏,其实是为报复,报复萧乾横刀夺走他的卢雪妮。在《致沈从文》一信中,金克木说:“杨刚曾问‘是否有报复之意?’自忖实无。”无论是否心存报复,王树藏没给金克木机会,离开已不再爱她的萧乾,她和一个叫马西林的人结婚了。
那边厢,卢雪妮最终未和萧乾在一起。《致沈从文》信中,金克木说,卢雪妮在“日内瓦与使馆中人订婚,或已结婚”,金克木感慨道“此乃大幸事”。他还提及,曾对卢雪妮“追之十余载”的卢的表兄已在重庆和一广东女子结婚。至此,金克木、卢雪妮、萧乾、王树藏、卢雪妮的表兄,他们五人之间的纠缠,“一重公案告一段落”。
在得知王树藏和马西林成婚后,金克木对沈从文说,“证实此讯,如释重负”。沈从文却笑了,金克木哪里是“如释重负”,分明是“怅然若失”呀!
《肖像》一诗,金克木为谁而写?卢雪妮?王树藏?大抵不应是卢雪妮。他和卢雪妮,众所周知曾确确实实在一起过。《肖像》却爬满暗恋之情,如,“我要喊你的名字却不让你知道;我要数说你却不怕你生气;我要对你讲些当面说不出的话,却不脸红,也不局促,也不忸怩”;又如,“我愿在无人处对着你,看你的迷人的永远的微笑”。此番隐秘的浓情蜜意莫非是倾于王树藏?
或许,活在《肖像》之中的女子,亦非王氏,她的名字只金克木一人知道。
或许她是金克木少年之时的小情人。我总固执地相信,暗恋这件事只在少年岁月里生长。经生活浸泡打磨后的成年人,他们不习惯暗恋,一举一行皆渗透着赤裸裸的占有欲望,要么得偿所愿放肆享受,要么无所得便转身走开另觅新欢。少年岁月里最适宜生长世间最美最单纯最无私最深刻的暗恋。
在我少年时,我曾深深爱慕一人。我记得那人所有的好,其在别人眼中的所有不好落在我眼中亦是好的。真疯狂呵,那个人儿说过的话,每一个微笑,甚至那个人儿遗弃的一个物件,我都细心收藏,无人处,百般玩味。在心底我曾千万遍祈祷,祈求上天,请那个人多留意我一眼,对我多一丝温情。“你的一生,我只要一晚,将你漫长一生中你最不珍惜的一个夜晚,若能分给我,足够我一生品尝,哪怕从此孤独终生我亦心甘情愿。”我常常如此想。
戴望舒有首诗这样写:“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的确,把一个人的名字种在另一人的心底,是寂寞的秋的清愁,是辽远的海的相思,缠缠绕绕,又烦又忧。不说,除了自己,从来不对任何人吐露那个人的名字,哪怕一个音节都不肯流出。
谁叫这种感情是暗恋呢?
若能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去爱一番那就好了。
暗恋从来都是最沉默最疯狂的。一生之中,有那么一段时光,虽然分分秒秒尽如煎熬,但,像咖啡,带苦却香,值得迷恋。
所有明的或暗的爱,都值得歌颂。
2. 种了玫瑰,种红豆
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刘大白《秋夜湖心独坐》
天明之时,得了一梦。
梦来得有趣。睡前,用去不少时间思索此篇章如何开头,却迟迟动不了笔。索性上床,又左思右想半晌,昏然入睡。梦中,她来了,还有她的儿子。
我一直没看清她眉目,梦中倒也无需着意去看。十二岁遇见她,十六岁对她说“我爱你”,之后,天各一方渐渐失去彼此音讯;二十六岁那年,她不知从哪儿寻得我的电话号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在此之前,我以为和她终生难得再谋面。其实我心底清楚,无论见或不见,她的眉眼已如印记深刻于我心头。
今次她倏然入梦,实在意外,竟然还有她的儿子。好调皮的一个娃娃,用尽法子折腾,似孙行者闹天宫,不翻天覆地不肯罢休。她说小娃娃尚未取名,请我想个名字。我当如何为他命名?娃娃奔跑,随着我,到宁静辽阔的庄园。他真调皮呀,见着每条清溪,总要戏耍一番,涉水而过。然而直到梦醒,我都未为她的孩子取名。
我说我爱她。她拒绝:“我承认我喜欢你。但,喜欢不等于爱。”那都是少年时的事了。二十六岁时,和她再相逢,昔日之爱情,我心已释然。依然爱她,不为赢得她心,不为朝暮相对共度一生,只求这朋友于此后人生彼此莫相忘,人海那么汹涌,再莫相失。
只是,冰心说:“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呵!清清楚楚地,诚诚实实地,告诉了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
我在心中,为她种了多年玫瑰,期许可收获书中或人们口中传说的爱情,亦为她在心田种了多年红豆。五代前蜀词人牛希济有诗云:“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刘大白亦有诗云:“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
刘大白的确有一双红豆。那是一九二四年,江阴人周刚直赠刘大白红豆两枚。周刚直说:“此物是我故乡乡间所产。老树一株,死而复苏,现在存活的只有半株。有时不结子,有时结子仅十余粒或百余粒不等。如将此豆作种别栽,又苦于不容易活;即活,也不容易长成;望它结子,更不知须等几何年,所以此物颇不易得,实是珍品。”
如此珍品,刘大白后来送与妻子何芙霞。
有人说,刘大白和何芙霞相遇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那时,刘大白是教师,何芙霞是学生,他们结识于一场中秋女子赛诗会。
比起沈从文和张兆和那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刘大白幸运得多。沈从文为抱得佳人归费尽千辛万苦,而刘大白与何芙霞,二人在汹涌人海相逢,似金风逢着玉露,各自满心欢喜,动情相爱。
或许可以说,刘大白对何芙霞之爱远胜于何芙霞爱刘大白。感情虽不应分胜负或多寡,但一段感情,总有一方之情意要浓密于另一方。用情最深者,往往最苦,还好,当事人陷入其中往往不觉得苦。
刘大白为何为芙霞写诗?他要让全世界知道他对她热烈的爱。如《霞底讴歌》,他再三吟咏“霞是最值得讴歌的”,“她是美和真兼爱的艺术家,能创造种种的画幅,给我以灵肉一致的慰安”。再如,何芙霞寄来的信,信封他不舍得“用指头儿撕”,不舍得“用剪刀儿剖”,“只是缓缓地轻轻地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因为他相信“这信唇里面,藏着她秘密的一吻”,他还信“绿色的邮花”背后,也“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沉浸于爱的人,在旁观者看来,往往落得几分傻气,甚或堪称矫情,但傻得幸福,矫情得使观者亦受感动。
相爱不多久,刘大白娶得何芙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