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皮,我一手挡在眼前,慢慢地张开眼睛适应着房间的光线--感觉已经是过了中午以后的阳光了。因为昨晚太累了所以没吃晚饭直接回房间躺床的关系,现在肚子空空的,饥饿感将促进胃液分泌,我感觉到自己的胃液在消化自己那脆弱的胃壁。
我打了个哈欠,用手擦了擦,发现脸上都是泪水。我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我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停在房间门口,是小姑。敲门声响起,我随口应了一声,她推门走进来坐在我床边的小沙发上。我坐起来,望着小姑的脸--眼底下的阴影更重了,眼睛里都是血丝,皮肤也显得相对粗糙。
“怎么了?”我歪着头看着小姑,“昨晚爸睡得那么死,你应该趁机好好睡一觉才对啊。”
小姑的双手互相摩挲着,她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焦虑。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小晋啊,今天早上我去送药给你爸的时候你爸一直装睡不肯起来喝,直到我拆穿他装睡后他竟然气冲冲地推开我,我一个踉跄,药又打翻了。我问他,哥你是怎么了?他说,药苦,不喝!我就忍不住哭了,说有山楂可以送药。他竟然大发脾气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个劲地推我出去,还说什么最毒妇人心,要见阿泽什么的!你说我是造什么孽啊!”
小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了,我递上了张纸巾,她说了声谢谢后便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就想知道,小晋你昨晚对你爸说了些啥?为啥他会这样?”
我不说话,就摇了摇头。小姑看到后又垂下眼睛来:“对不起,我竟然会怀疑你挑拨我们的关系。你毕竟是我半个儿子啊,自从嫂子过世之后就我照顾你们了不是吗?”
我坐了起来看着小姑。小姑看着我的眼眶开始湿润,她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伸出手来放在我的脸上--那手湿湿热热的。
“你们小时候我就来你家见过你们,你哥长得胖胖实实的,你呢就像个瘦瘦的小猫,总是躲在嫂子的身后,而小江就一副男孩子性格,不到吃饭时间也见不到她回家。我经常跟嫂子调侃说你本来就弱小,抢不过你哥。你妈就笑着说,只要是我的孩子,都一视同仁,哪有说抢不抢得过。后来来你家,就只能看到你一个了。”
“小姑,你记得艾芷这个女孩子吗?”
“嗯?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她跟你们俩同龄,小时候可俊了,总是怯怯地跟在你们两兄弟身后,还老是粘着你呢。有次我就逗她玩说说‘哎哟这么俊的小姑娘,长大后要嫁给我们家的小峰还是小晋呢?’结果你知道怎样吗?她红着脸跑开了,你说这小姑娘有趣不?可惜后来你和她去河边玩,艾芷摔倒河里去了,溺水就算了还砸到额头,哭着说要回家,结果你哥遇到她了就背着她回来,血糊得满脸都是。她爹妈当晚就跑来你们家索赔,说艾芷在躺床发高烧呢,迷迷糊糊地一直重复说是你推的,你爸就当着大家的面将你吊起来打了一顿。谁知一个星期之后你哥又摔倒山谷下吊在树上去了,发现你们的时候你就躺在你哥身边,手里拿着一只黑鞋。”
小姑擦了擦眼角,眼圈更红了,“你爸将你抱回家之后,发现你满身是伤。然后你就一直昏迷,睡了好几天,醒来之后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村里的人就说你是小鬼,命太硬将你哥给克死了,又害到小艾芷摔破头。你爸又说要把你送到城里的亲戚家,嫂子说什么都不肯,就磕磕碰碰地养着你和小婷子。你也知道你妈是化验员,带着两条化骨龙怎么工作?尤其是刘涯死了之后她不敢耽搁你们,将所有心思都扑在你们身上了,结果导致疲劳工作,工作室煤气泄漏不知道,门又反锁了。”她没敢说下去,只是望了望我,像是自己讲错话一样。
这些情节像走马灯般从我的脑海里匆匆掠过,最终定格在小姑委屈的脸上。我心里酸溜溜的,看来我是选择性地将以前不开心的事情全都忘了,我知道自己过得委屈,但没想到有人过得比我还要委屈。我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抓着小姑的手,说:“这么多年来,你一个人没结婚,照顾我和妹妹,现在又要照顾我爸,真是辛苦您了。”
小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低着头抽泣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哭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停止抽搐,“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跟你爸说了啥,他现在不肯喝药吗?”
“不是我跟他说了啥,是他自己不肯喝,说喝了那么久都没好,这八成是黄绿医生,”我握着小姑的手,努力将声音掐细,“不过你放心,我跟我爸说以后我去医生那拿药,毕竟我是学药物化验的,对这方面也有点认识,也算是我尽了作为儿子的责任吧。”
随即我抱住了小姑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会跟我爸解释清楚的了,你对我们徐家的恩德,我真的无以为报,只能说声,谢谢。”
看着小姑离开的背影,我也离开了床,进入自己房间的独立卫生间里打算洗漱就出门看看负责我爸病情的李医生。看着洗手盆上的镜子,我想起了一首童谣:“Baa, baa, black sheep,Have you any wool ?Yes, sir, yes, sir,Three bags full;One for the master,And one for the dame,And one for the little boy,Who lives down the lane.”
这是一首英国的童谣,讲述一只害群之马,不,一只黑羊的故事,而现在的我就像一只闯入白羊群里的黑羊,让村里的所有人恐惧着,所以他们才向我泼狗血和念咒语的吧--是啊,谁像我那样,可以克死自己的哥哥再克死自己的妈妈呢。
还是说我其实是一匹害群之马呢?就像卡尔维诺笔下的诚实人那样。
我一个人走在村子里,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小溪旁的草地上。草地远处是一片树林,我独自走进去享受那份属于自己的宁静。正值夏天,所有树木都在茂盛地生长着,大家都比肩接踵的样子,连起来挡住了整片蓝天,圈出一个凉爽的巨大阴影。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寻找着我的踪迹,在我的身上落下一片片光斑。光斑和阴影互相追逐着,就像抓迷藏一般。我笑了,走出了树林,径直往村里的卫生站走去。
卫生站在一家大药房的旁边,大概也就50平方米左右的间隔,一群人正坐着排队等着看病,那些塑料凳子甚至排出卫生站外了。有大人也有小孩子--不过小孩居多,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小孩容易染病吧。那些小朋友看来是相互认识一般,在卫生站外跑着追逐着,一边玩耍一边尖叫。
我走到门口附近,看到里面有个熟悉的人影--刘敏婷正在里面帮忙拾药,小巧的身影像只小蜜蜂一样忙碌地奔来奔去;靠门处有一张写字桌,一个男人坐在那正帮人把脉。
看到我走进来,大家纷纷都指责我,要求我出去排队。
“刘敏婷!我来看你了!”
我妹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显得有点错愕,显然她没考虑到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更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我。她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坐在办公桌前的那男人也抬起了头,他全然不理眼前的病人,站起来问:“你是谁?”
我指了指刘敏婷,一脸骄傲地说:“我是刘敏婷她哥。”
“哦!”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伸出了手,“你就是徐叔的儿子吧,他最近病情有好转吗?我就是他的主诊医生,李宇鹏。”
我也友好地伸出右手,李宇鹏没怎么变,还是小时候那副戴着眼镜的书呆子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眉毛耸拉着,大概是对了太多病人而由心底里发出的抗拒吧。
“托你的福,他精神还不错,不过就是还是咳喘。”我握着他的手,努力地对眼前的人挤出一丝微笑。
“那我再帮他开几剂药吧,你知道的,肺炎这种病要慢慢调理才好是吧?”我笑了笑,隔着他我看到坐在那的病人神情的不满。但我还是接着说:“你看,这配料好像不太对劲吧?”
“你懂什么!!李医生是神医!他怎么会开不太对劲的药呢!”一个老太搭腔喊着,大家纷纷附和着,就像我是个来故意找茬的主,他们在极力为他们的神医辩护呢。
他示意大家安静,摊了摊手,对我报以腼腆一笑。我也笑了笑,对他说:“那李医生你继续忙,我先走了。药你让刘敏婷带回家就好了,我小姑会帮我爸煎的。”
他说好,送我出门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回头望去,看到刘敏婷面对他的眼神里竟是说不出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