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事、奇观、壮举、征服……”这样的新闻语汇,一点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那激动和喜悦竟如此一致,几乎闻不见杂异之声,仿佛置身于那类以“团结”著称的会场:全体通过,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样的单调,这样的统一,对一个自以为生活在多元世界里的人来说,不能不错愕。
大家以怎样的亢奋享受这一“炮轰”的呢?采几段报摘吧——北京时间4日13时52分,“深度撞击号”释放的撞击器飞驰着作了最后冲刺后,准确撞击了“坦普尔一号”彗星。人类首次“人造天象”奇观诞生了,茫茫太空中绽放出宝石光芒般绚烂的焰火。
当然,记者深谙这不仅是一天文奇象,更是有深意的社会性事件,于是向学者讨教:“在著名科普专家某某看来,这起‘深度撞击’不仅是对彗星的挑战,更是对人类想象力的自我挑战,‘以前我们总担心彗星会撞上来,现在人类主动出击……撞击的动力,除了科学技术,更有敢于幻想和敢于实践的勇气’。”
“记者就公众关心的问题对紫金山天文台某教授作了专访。他说‘无论就科学层面,还是公众欣赏角度,7月4日的炮轰都具有重要意义……这是人类转守为攻,是人类主观能动性在宇宙中的充分体现。’”
说实话,这些高论让我别扭,私以为,“炮轰”毕竟乃粗野之武力,毕竟是破坏宇宙和睦与宁静的事,尽管人类出于未来风险和前途考虑,但毕竟有滥伤无辜之嫌啊。对那颗被假想为“敌”的慧星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试想,若有上帝——或存在“宇宙伦理”的话,人类该为此担何责呢?我还想,若有外星生命,若哪天对方心血来潮,将地球当作掷铁饼的靶子,人类又会做何感?岂不悲愤死了?即使对坚定的唯物论者而言,一切假设都不足以唬人,但在做一件自私且霸道的事时,总该有点歉疚和虚怯吧?凭什么?凭什么牛皮哄哄、颐指气使?
不错,“炮轰”的瞬间,我目睹了人类物质能力的强悍,但我无法承认:那亦是精神能力的强大。相反,就像当年原子弹的爆炸,随着蘑菇云的升腾,文明恰恰坠落了,纯真恰恰夭折了——人类进入了它粗野膘壮、狡黠世故的中年。不错,“炮轰”意味着一次大导演和大手笔,但说到底,是物质的大手笔,而非精神的大手笔。为什么?因为它太自负,它欺辱另者,它有失谦卑,它连犹豫都懒得了。
那天,我无意中闯入一天文爱好者网站,看到了无数“炮轰”瞬间的照片。不错,那是一簇绚丽的科技烟火,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承认它是人类的精神礼花。那辉煌是丑的,精神的丑。它自私、粗野,像一个流氓耍一手好拳脚。
本以为,对这样的事,即使不是众声喧哗,至少也会略有微词吧。可没有,到处是欣喜若狂、欢呼雀跃。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观察,也在暗待某种东西。那些人文主义者、惯于“不同异见”者、基督徒和绿色人士、“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对者……你们,躲哪儿去了呢?
终于,等来了一则新闻——俄罗斯《消息报》称,有一位叫马瑞娜·拜伊的女士,“炮轰”事件后向法院提起诉讼,控告美国宇航局,因为撞击产生的尘埃导致了宇宙污染,她引用律师的话说:“美国航空航天局侵犯了我的精神观和生命观以及宇宙中的自然生命,并破坏了宇宙各种力量的平衡。”此外,拜伊女士强调:“坦普尔一号”彗星于己有着特殊的情感意义,她的祖父祖母能走到一起,全靠了这颗彗星……为此,“炮轰”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
据说,莫斯科法院虽勉强接下了诉状,但一派茫然。
我想,如果我是穿黑袍的法官,会怎么做呢?很可能,我无力维护她,毕竟,心灵支持的东西,和法槌支持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但在心里,我尊重她,我会在走下庭阶时向她致敬!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稀有的浪漫和严肃,尤其她自称的那份“痛苦”,太珍贵!任何时候,我都绝不敢嘲笑这样的痛苦,我觉得她很纯真、很童话、很高尚,比我们每个人都要正常和高贵。同时,我觉得她不该找自己的同胞打这场官司,法律只负责人际,只管地面的、眼皮底下的事,对天上事务实在爱莫能助。茫茫宇宙,唯一能接受她诉状的,即上帝了,唯一能声援她的,即“天理”了。某种意义上,她无须起诉,她不战自胜。
联想到另一群仰望者——狂热的天文迷和摄影族,为了精彩瞬间,为了最佳观测点,他们辗转万里,废寝忘食……他们是优秀的职业人,执著和激情都令人钦佩。但同为仰望者,较之拜伊女士的痛,他们却是喜不自禁,双方的感情色彩和心灵向度有天壤之别……何以如此呢?后来,我顿然醒悟:他们眼里,星空只有物理位置,没有精神席位;他们的仰望只是“抬头”,是在捕捉星空,这和康德的“仰望星空”完全两码事。视觉膜拜和心灵朝圣、物理仰慕和精神诉诸,太两码事了。
由此,我还想到了两个词——一是“令人鼓舞”。该词主体明确:人。利益指向明确:人。在“炮轰”事件中,价值本位自始至终围绕的都是“人”,从这一圆心出发,“炮轰”当然是令人鼓舞的伟业。可我在想,“令人鼓舞”的事一定是好事吗?一定是美好的事吗?
一是“天经地义”。显然,天理是比人伦更大的价值观,它具备了神性,从境界、视野、关怀力上讲,它是更伟大的宇宙伦理,是超越人本立场和地面生计的,它描述了一种更高远、更具归宿感和终极性的“大公”“大义”。
一个仰望星空的人,一个有信仰定力的人,首先遵循和膜拜的一定是“天经地义”,而非“令人鼓舞”。一旦二者发生纠纷,她将毫不犹豫地听从天理的召唤,像拜伊女士那样。
信仰,即愿意信仰。这是由生命气质和精神气象决定的。很简单。
2005年
(二十三)蓝湖
现在是冬天。
我已无法将灰恹的外界同幽静的夏夜联系起来。刚搬进一幢新落成的公寓,少有人愿住这么高,靠楼顶和山顶都很近,离往事又太远。“有一种在仙人掌上做俯卧撑的感觉”(一位诗友的话)。
黄昏一走,凛冽的西北风便像一匹孤寡老狼打着呼哨在城市峡谷里悲愤地乞讨。
夜很冷。远非湖水那种蓝色的冷。我又开始感到体内潜伏的理性干燥,如仙人掌的芒刺。突然停电。电暖、书桌、纸笔、台灯……全瘫成一堆的废蛋壳。就在这个时候,你火鸟般红彤彤的影子闯了进来。可那只是你的一件红风衣——挂在墙上的油画。我也从未见别的女人穿这种颜色。
你永远倚在自己的屏后。不肯过来。而梦与眼下,我都走不出。
我狐疑着将脸贴近窗玻璃,迎面几乎挨上了气流吹来的峦影,猛一惊,手指触去,湿漉漉一层霜。
后来,灯亮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灯彻底灭了。后来呢……黑暗里有声音问。
没有后来,我实在厌倦了这种问式——混含着对当初说那句“再见”的鄙夷。没有再见,黑暗中她微笑着纠正我,迷人地伸出裸臂。
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星星像谜语一样多,又大又亮深不可测……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夜晚。
那年,我20岁,在湖畔。你也在湖畔,夏天。你很美,像一个传说。我初上岛的时候,你已彻底熟悉了湖畔,你说自己该退出了,这是你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岛。
可没有一个地方永远是美的。你说。
我是寻着寂寞和蓝蒙蒙的湖雾而来的。夜很热,脚底踩着冰凉的石块,微微颤抖——我怀疑它们是鸟类的尸体,飞累了便趴在那儿。我无路可走。天一黑我便转了向,或者说只有不为路所骗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
许久了,阒静的夏夜常使我陷入一种恐慌、一种危机、一种渺茫的幻境:我是谁,谁的脸?谁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究竟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我痴呆地想:自己到底怎么啦?
夜色没有边缘。世界没有。狂想也没有。
我好几次都差点儿摸到了心底,却发现更诡谲的寓意仍在下面,像草丛深处的蛇,冷冷醒着,若明若暗。
清醒实为一种可怕的局。我脸色苍白,额头渗汗。
这个故事不像只发生在梦中。虽然听起来极像是在说天上只有繁星没有月亮……日记中也找不到这一章,大概故意隐了去罢。
草地逶迤,果削皮一样参差不齐。一股浓烈的不知名的草香覆没了我,激灵一个喷嚏,我感冒了。就在这时,我瞥见了那栋传说中的红房子,还有那个比谣言更美的女人。她正歪着脑袋冲我笑。
我艰难地立住。学着笑了。
我是闭着眼睛来的。我想。
湖面隐约起了风,小屋里荡着一种浮萍之气。橙色的烛苗轻轻摇曳,涟漪一环一环,很宗教很激励人的样子。她着一袭柔暗水裙,体影如神话中蓝孔雀的顶翎……荣膺顶翎的是我?很快我便为这个欲念羞愧了。顶翎是她自己的,从不赠予。
她粲然一笑。露出最有征服力的那种细美的牙齿。
“知道吗,不,男人不会知道。今夜我实在渴望能极深地去爱一个人……那冲动太强烈太难放下。并非肉体的孤独,是灵魂,是意志的背叛,是一种与青春相依为命的活力和自由感动了我。是的,我被自己的野性感动了……就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碎了,泣不成声。很幸福,很自私,也很满足……现在,你来了,那个人便是你了。”
不。我想告诉你我只是一副飘踪不定的面具。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我甚至不敢多说话,只有特别真实的人才敢于像你说那么多。
我只觉得自己俨然一桩阴谋。
我是有备而来的,寻着你的寂寞而来,携了好多的塑料花。它们只会说谎。连我也不清楚为何它们生来就是假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我肉体泛起的泡沫,只是更粗俗,更善于伪饰和欺骗。
她微微喘着,垂下睫毛,神情像少女一样羞赧。“我记不清了,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是第一次,或许它只属于一个梦。梦是不讲究开头或结尾的……”她突然睁眼,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这并非选择,是生命诚恳地教会人这样做的。凡生命教会的,人就不应放弃……对么?”
许多年后,我将深深感激她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不嫌厌我,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仍有那么多秘密忍不住要告诉,只求他一个人静静听。
我猜自己肯定还冲动地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句可怕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只觉得这话毫无意思,只觉得胸腔里有飕飕的悲哀。
可她还是明白了。女性的怜悯像一只温柔张开的蚌,盛放男人的坠落。
我的沮丧是:我急于高尚急于成为一个女人眼中的诚实者。而现实却说:不。
“你真不该用这么笨的语气说话。真的,我真是一点不喜欢用‘永远’造的句子,听起来像一场死亡,一具木乃伊,太累赘太腐朽。小时候,每见特别缓慢的东西我心里就紧张:比如蜗牛吸着树干,拖车携着挂斗往坡上爬……我觉得它们简直就要从生命背上摔下来了。只有最没希望的东西才被用来订做标本。你把我误作什么啦?海伦?蒙娜丽莎?永远不屈的口胶糖?”
“为何要下这样的决心呢?名字不过是迟早要脱落的一根头发,甚至不比纽扣更结实。为什么总想把自己锁进一只空盒子里呢?”
“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们的情人。”
“回到你身边去吧,明天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是自由的。被人‘永远’记住倒是一种不自由呢……”
她笑得很开心。像少女鄙视成人一样盯着我。
我在想:救救我……我怎么会酿出那么多荒诞和纰漏?需要清洗多久,我才会露出温柔的脸和眼?我剩下的表情已不多。我默默地诵记,像聆听远方飘来的语焉不详的桨声。蓝蓝的天,蓝蓝的荷,蓝蓝的星……每一件风物都遭过我愚幼无知的篡改和诋毁。我无法不为湖畔如怨如诉的深情所羞愧。
我想自己一定长期羁留在一个混沌堕落的城市里。那儿一定人性险恶,缺少光照、呵护与温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瘴气和滑稽的理性……还有那些犯罪率极高的烟囱。
城市一定会把它遮天蔽日的黑雨和巫咒全浇在我的黑皮肤、黑额头、黑眼珠上……我身世已久,在劫难逃。
我唯一的救赎在湖畔。我突然明白了那个久久折磨自己的谜底:我为救赎而来。
一定是的。我一定是好不容易才从某个下水道里爬出来……啊情人,情人,我只知你是情人就够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快活地念叨,发出鸽子般激栗不安的咕叫。她肯定听见了,粲然一笑。
红屋子像魔方般热烈旋转,一群精灵,一群少女的软足在舞蹈……她不再为谁说话,身体却像红地毯一样徐徐抖开,一张一翕,伴着奇怪的呻吟。
是她的安静惊动了我吗?浑身的血似湖水在涨,似烛苗在烧……她的话我已记不得了,我的心绪已被她颤喘的舌尖染红了。我亦能和她一样浪漫地讲述这个夏夜了。
欢乐不是秘密。不是塑料花。夜比水更浓。
肢体比羽毛更轻;梦比昼更亮……夜,童话一样安全而神秘。
迢迢的,蔚蓝的,没有再见的湖。
后来呢?黑暗又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后来的许多事都不值得再提。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旧的沟壑和草石间,漫无边际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见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睫毛便被什么狠狠划一下,我即会想起一些人,一些爱与被爱着的人,一些失踪或故去的朋友……”
我的多数文章即以此开头。
哦,或许你们根本没读过,或许早已把它给忘了。不过,亦没什么。
1993年12月
(二十四)女子如雪
我对朋友说:读川端康成要在冬天,在雪和月光的晚上。没有孤独、寒冷、明澈……怎会有感动呢?
感动是一股带电的凉意。是颤栗。是那种浑身透明、毛孔张开——非要爱上点什么不可的感觉。
读《雪国》便是这样。
有七八年了罢,正值大学放寒假,空寂的校园开始降第一场雪。天色暝暗,硕白的雪瓣像一朵朵耀眼的会哭的烛光,像含泪的樱花,呜呜被风托着,飞来,飞奔来……昼间你仿佛一直在睡觉,不吃不喝,像匹懒在洞穴里的小动物。只在听,满怀感激和敬意地在听……眼睛睁开时,竟是白夜,竟然还有月亮。
你在电炉上烤糊了半块馒头,就着啤酒吃了。然后看书,看的正是黄旧的《雪国》。
直读得面酣耳赤,目光带着酒意怅怅地抚摩着窗户,发呆,有一种疼痛的往事的感觉……玻璃上结一层霜,忍不住将一根手指去划,意显出了歪歪的“驹子”二字。心中陡地惊住,升起一股湿热,转而脊背颤凉,似电击般。月影轻轻扑打着窗户,明明灭灭中,便觉得和那女子近了,灵魂和呼吸都挨近了,水草似抖得厉害,刚一触着,又惊恐地逃走……接下来是长长的不知时间的梦。在梦里,你竟偷偷做了回那男人。醒后甚至想,自己又何尝不配那份叫“驹子”的感情呢?那个鸟什么的“岛村”应该被换掉……“风花雪月”中,最纯粹最烂漫的莫过于雪。
就日本的古典美学意境而言,积淀最厚、虔敬最深的也是雪。
川端便是离不开雪的作家。他的故事里总弥漫着一股拒绝融化的伤感,一种迷蒙的雪之苦味……雪,像缥缈的背景音乐,总要徘徊在女人出没的地方,令人激动的雪总会牵出一位令人心仪的晶莹女子来。《雪国》开篇道:“穿过县境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为何一上来就忍不住念及雪,就像急急去赴伊人之约?
这冲动让我看清了川端的美学世界:雪,女人,白,洁净。
冰天雪地里,那些纯真却不幸的驹子们,其灵魂和身子都似雪洗过的一样白,白得细腻、孤独,白得耀眼、凄然,白得忧郁、高尚,让人尊敬和怜惜,让男人们自惭形秽,负罪般黯淡下去。对艺妓驹子,借岛村之口:“与其说她的艳丽,倒不如说她的洁净,甚至连脚缝都是干净的……”这干净的确令世界鼓舞,值得岛村们狠狠感动和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