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中日合资A公司现代型“高层权力架构”之神奇成功
2008年元月，新合资的宁波A公司电器股份有限公司开始运作之后，田中义男开始将过去一年多被蒋文正废除的那些工作项目和做法逐一恢复来：
每周六公司周例会、每月一次的“产销协调会”和“月度品质例会”被恢复起来；“季度物料大盘点”被恢复起来；《设备年度维护保养计划》的执行被恢复起来；“基础技术资料小组”被恢复起来；“人才储备计划”被恢复起来；发工资时间从30日恢复到15日；员工食宿恢复完全免费；外地户口员工由公司交纳社会保险被恢复起来；员工上班出门开《出门证》制度被恢复起来；“月度5S安全设备大检查”制度被恢复起来；严格按《供货合同》给供应商付款的工作模式被恢复起来，供应商不及时交货现象再度消失。
大家明显感到公司有了明显的变化：迟到、早退、中途离岗、厂区内抽烟现象基本消失；田中义男及日方派驻的各部门总监及日籍工程师跟普通员工一样按时打卡上班，并严格穿工作服上班；董事长矢村茂满每月来工厂一次，每次来时同样按时打卡上班；凡开会迟到者一律罚站三分钟，董事长亦不例外；每天早上全体员工在操场做早操，董事长、常务副总经理、日方各部门总监与员工一同做操，无一人缺席；公司废除了干部餐厅，员工和干部在同一个餐厅吃饭，董事长、常务副总经理、各部门总监与员工一起排队取餐，任何人不享受特权；公司上午规是八点上班，田中义男和矢村茂满每天早上几乎都在七点半之前到达办公室。
公司《工作服管理制度》有一条规定：“凡公司内部人员进入公司须着工作服，未着工作服者不得进入工厂大门”。一次，董事长矢村茂满早上未穿工作服开车入厂，被“一根筋认死理”的保安班长韩卫国拦住说：“请矢村董事长回去把工作服穿上。”矢村立即开车回宿舍穿上工作服后再开车进入公司，第二天，人力资源部经理通知韩卫国，从下月起工资晋升一级。
最明显的变化是员工对上司服从度的增强。田中十分重视有从军经历的员工，一次公司增加五条新生产线，需要五名新班长，田中下令凡有从军经历的员工到人力资源部登记，最后，五个班长职位全部由退伍兵员工担任。公司每月组织一次员工军训，教官由退伍兵员工担任。在训练场上，田中有意让教官发布一些错误的军训操令，要求所有员工对错误操令也必须无条件执行，且不听取任何辩驳和解释。
蒋旭东疑感地问田中：“为什么错误的军训口令也要让员工执行？这不是培养奴才吗？”
田中说：“中国企业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太多时间花在对一项决定是否正确的辩论上面，而日本企业的成功之处就是员工能立即执行上司的任何决定，而不去思考该决定是否正确。日本员工对于上级命令的服从度是中国员工的三倍，这就是日本企业成功的奥秘。所以，我故意让教官发布错误的军训操令，让员工们无条件执行这些错误命令，以形成一种绝对服从命令的企业文化。企业的民主越多，生产效率越低。我可不想把工厂变成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和台湾‘立法院’。我不需要民主思想太多的员工，我需要能够把上司每一个决定迅速执行到位的员工，具体说来就是像韩卫国这样用中国俗语说‘一根筋认死理’的人。台湾地区经济发展最快时期是两蒋的专制时期，陈水扁上台后的所谓民主政治搞得经济一落千丈。我去年去了一趟台北，发现台北比上海、深圳至少相差十五年，这样的穷民主毫无意义。美国享廷顿教授的观点是，在亚洲地区，新加坡式开明专制往往比西方民主制度更有利于人民福旨与社会进步。我的管理思想就是享廷顿理论的翻版，那就是‘宁要富专制，不要穷民主’，具体说来就是‘四高一少主义‘：高工资、高福利、高权威、高效率、少民主。民主越少越好，但权威主义必须建立在高工资、高福利基础之上，没有高工资和高福利，权威主义是维持不下去的。”
公司的组织结构完全按照日本企业模式进行设置，管理层级分为系长（相当于班长）、课长（相当于车间主任）、本部长（相当于部门经理），除了一般企业通用的部门组织设置外，日本人还设置了三个奇怪的组织机构：“制造推进部”、“革新委员会”和“革新研究室”。“制造推进部”负责员工的技术训练、提出减少浪费提高效率的创新计划、进行生产现场科学布局、改善生产作业方式；“革新委员会”是一个旨在提高全公司改革创新能力、对公司各方面提出各种革新建议，并付诸实施的机构；“革新研究室”是一个对公司各部门的各种改革创新建议进行深入研究、提出详细的执行方案报告总经理的智囊机构。公司的“人力资源培训室”每天夜晚都是灯火通明，日本人把各种对员工的各种教育训练排得满满的，有生产技术培训、领导技能提升培训、质量控制方法培训、日语培训、电脑操作培训，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完全不给员工留个人支配的闲暇时间。中国员工们有一种感觉：日本人有一种“革新狂”和“学习狂”精神，拼命推着中国同事向前冲，而中国员工颇有一种既无奈又欣喜的感觉，员工们说，如此繁多的培训让人厌烦，但也确实能学到东西。
合资之后，经常会有一些X株式会社日本总部派来的日本工程师、培训师、人力资源管理师、生产革新师来到公司，也有直接在各种重要技术岗位上任职的日本工程师，偶尔也会派来一些台湾分公司的台湾资深高级职员来到公司，来组织各种技术革新、工艺改善、生产技能辅导和管理技能培训。所有日本来的“鬼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年龄普遍偏大，大都是在50~55岁以上（终身雇佣制的结果），待人接物都是彬彬有礼、谦卑恭敬，与电影里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完全不同；而所有台湾高级职员有一个共同特点：个个趾高气昂、态度傲慢，完全不把自己的大陆同胞放在眼里，动不动就说“这个问题你根本不懂”、“我不教你你能行吗”、“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都不会”，跟电影里狗仗人势的汉奸没有太大区别。
员工们发现，所有“鬼子们”在会议室白板上写出的汉字非常工整，一笔一画极为认真，颇有书法感，跟中国员工们普遍写出的歪歪扭扭的汉字形成鲜明对比。而且，“鬼子们”还有一个普遍的特点：工作中经常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简单的问题明细化。中国员工们对于“鬼子”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十分欢迎，但对于把简单的问题明细化则感到十分厌恶，很多问题大家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但是，“鬼子”还是一个劲地在会议室的白板上用表格形式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清清楚楚地列出来，然后进行反复讲解，一直讲解到一头牛都能够理解的程度方肯罢休。在大部分情况下，“鬼子”在台上唾沫横飞地讲完之后，台下的中国员工已经全部进入梦乡、鼾声四起。中国员工们认为，“鬼子”总是低估中国人的智商，把中国员工看成是牛，所以要反复讲解最简单的问题，但是，一段时间以后，中国员工惊讶地发现，“鬼子们”之间进行沟通时采用的也是同样方法，原来，“鬼子”把“鬼子”也看成是牛！而在“鬼子们”看来，用对牛沟通的方式进行人与人之间的工作沟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鬼子们”认为，中国员工的缺点就在于每个人智商都很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对工作中的所有问题都已经很清楚，不需要再讲解了，但是，当工作真正全面展开之后，却发现漏洞百出、错误不断，造成大量经济损失。所以，公司每天都有中日两国职员对于某一问题大声争论，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愿意认输。争论结束后，还要在餐桌上把对方大骂一通。
公司每个月都要举行一次“革新工作汇报总结会”，日本人有一个奇怪的规定：每一个汇报者都必须从座位上精神抖擞地跑步到主席台（不允许懒洋洋地走过去），做一个标准的日式立正动作，然后再做一个举手动作之后才能开始汇报工作，汇报完之后还要向会议主持人鞠躬。日本人对于汇报者动作标准的要求已经超过了汇报内容本身。如果汇报者的动作不标准，董事长矢村茂满就会上台亲自示范日式立正、举手和鞠躬动作，立正时身体要站得笔直，还必须用双手使劲把屁股拍得“啪”地一响，滑稽得活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兵；而举手动作颇像电影中的德国纳粹党卫军举手礼；鞠躬时双手掌紧贴大腿，身体挺直后憋着一股劲向对方弯腰30度，29度不行，31度也不行，有点象电影《地道战》里向“太君”鞠躬哈腰的汉奸。让中国员工们笑得前仰后合、捧腹不止。
中国员工们发现，“鬼子们”有一种“功劳均沾”的倾向，即工作中出现了成绩以后，功劳者总是十分谦卑的竭力把功劳归于别人，力图让所有与该工作成绩有关系的人都成为荣耀的获得者。比如，一个新产品研发成功，召开“新产品发布会”，日本项目工程师在进行产品介绍时，首先不是介绍产品的优越功能，而是介绍参加研发的其他工程师以及他们所作出的贡献，每当讲到一个产品重大亮点功能时，总会声明这一“亮点功能”不是自己的创意，而是源于另一位工程师的建议，并当场向在座的该工程师鞠躬，如果这位工程师也是日本人，则会站起来向发言者回鞠一躬。于是，这样鞠过来鞠过去，再加上发言者对众多参与者的大量冗长的赞美词，在一个小时的产品功能介绍里，这种对人的介绍、赞美和来回鞠躬就要折腾去几乎一半的时间。在座的中国职员们十分厌烦这种冗长繁琐的客套仪式，有时候甚至会有人不耐烦地喊道：“近滕！你小子抓紧点时间，别他妈磨磨矶矶的！烦不烦呐！”而“鬼子”近滕或中村则装作听不见，继续按照原有节奏把所有程序一步一步全部走完方肯罢休。如果一天内有两个这样的“新产品发布会”，那么，当第二个“新产品发布会”开始时，中国职员们一定会全部跑光光。在日本人看来，突出个人是危险的，这容易造成团队的分裂，所以，不要鼓励个人英雄主义，一定要消灭孤胆英雄和光杆司令，将荣誉和光芒更多地分摊给团队中的每一个人，让大家都有一种被肯定和被赞扬的感觉，才能够保持团队的健康与稳定，工作中做事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人。
董事长矢村茂满发现，中国员工有一种强烈个人主义倾向、不尊重他人的“抢话现象”，即两人交谈时，一方总是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对方而由自己讲；或当A和B正在交谈时，C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打断A的讲话而向B提出另外一个问题，这时，B则不知道究竟应该跟谁说话；当有客户来时，销售部经理一方面与客户谈双边业务，一旁的销售部某业务员则喋喋不休地插话，不断干扰销售部经理与客户之间的谈话，完全不把自己的上司看在眼里。于是，矢村下令由日本公司总部派来的管理培训师大岛正雄进行一个《企业基本语言礼仪训练》的培训课程，培训内容如下：
第一，在双方工作语言交流时，一方一定要等对方把全部话讲完之后再由自己讲话，决不要打断对方的讲话；
第二，在多人进行语言交流时，如果自己要讲话，一定要耐心等待所有人把嘴里话全部讲完后自己再来发言；
第三，如果和上司一起参加与外公司来人的业务洽谈，一定要让上司成为主讲者，只有在上司让自己发言的时候自己才能够发言。如果自己的意见与上司不同，则必须放弃自我、以上司的意见为依归。
矢村茂满回忆起自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丰田公司任工程师时，曾受公司委托到长春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进行“精益生产”辅导，看见中国工厂内涂写的红色大字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于是下令在A公司内树立起一个毫无文学美感的红色大标语牌：“革新、进步、严谨、细心”，并要求全体员工在早上列队开早会时大声朗诵。于是，每天早上七点半时，A公司的每个车间厂房内就会传来员工们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革新、进步、严谨、细心”，蒋文正听了之后，不禁联想起自己在“文革”期间当红卫兵时朗诵的各种革命口号，有些哭笑不得。
合资后的岁月中，公司里每天都会发生很多由于中日两国文化不同所产生的误会、摩擦、笑话和各种各样的令人哭笑皆非的滑稽事件。中国人觉得有意思，日本人也觉得有意思。一段时间之后，双方逐渐从彼此敌对变得和睦相处。有趣的是，当日本人发现公司的中国大陆员工很讨厌自命不凡的台湾地区职员时，便请他们全部走人，于是，一贯牛皮哄哄的几位台湾地区的资深职员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台湾，大陆员工见状乐不可支。
2008年5月，田中废除了过去公司的加班费规定：平常加班1.2倍，星期天加班1.5倍，法定假日加班1.8倍。完全按国家《劳动法》规定执行：平常加班1.5倍，星期天加班2倍，法定假日加班3倍。
2008年6月，公司开始为员工大幅度增加工资，平均加薪幅度为35%，在所在工业区所有企业中工资最高，A公司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资能达到其他企业一名中层干部的工资水平，约为3500~4000元。同时，公司大兴土木建职工宿舍楼，让所有外地员工免费住进公司宿舍，普工宿舍与干部宿舍一样配空调、席梦思、热水器、电视、衣柜、写字台，颇有一些五星级宿舍的味道，刚从农村出来的员工有如刘姥姥住进大观园一样。同时开始导入SA8000，使员工福利、员工劳动保护、工作环境等标准完全与国际接轨。同时，从当年开始，普通员工与管理干部一样开始享受年终奖金，让员工感到有奔头、有前途、有激情。在当代中国社会的用工荒大潮中，A公司完全不受其影响，不仅如此，公司大门口每天都有大量询问工厂是否招工的求职外来工，如果有一个岗位需求，就会有十名竞争者。
新制定的《工作纪律管理制度》有这样三条规定：
“第五，员工如果对上司工作指令有不同意见可以向上司当面提出，如果上司听到反对意见后仍然坚持原先决定，只要该决定不违反国家法律和公司管理制度，员工都必须无条件立即执行；
第六，员工在执行过程中有权越级向更上一层领导反映情况，但在更上一层领导明确作出新决定之前，员工必须严格执行直属领导的原决定；
第七，如果因为员工执行了错误的上司指令造成公司经济损失，责任完全由上司承担，与执行者本人无关。”
于是，蒋文正担任总经理以来经常出现的工作现场员工顶撞上司的现象消失殆尽，工作中的民主与自由越来越少，绝对服从上司命令和无条件执行公司决策成了A公司各部门工作中的主旋律。公司里像韩卫国一样‘一根筋认死理’的员工越来越多。员工们揶揄说：“A公司没有自由，但也没有拿低工资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