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讽刺的是,这一系列心机好像造成反效果似的,管宏在王府里受到的非议的确不算多,给他的表现机会和加官进爵却几乎为零——他的每一次正式会议都是这样度过的:坐在最边角的位置,内心明明有无数严密创造性的绝佳构想,但首领叫出来的名字永远不是自己,而是他离开王都十二年来新增加的宠臣们,他就这样无赖憋闷地占在那个席位上,在恭恭敬敬的礼数里选择了沉默。
管宏或许认为自己该认命,抛弃年轻时说的骄狂话,平平淡淡终老一生。然而近段时间的戎马生活,总是或多或少地带起了一些热血沸腾的情绪。此刻藤风造访过来,勾起曾经的回忆,心头不禁一阵翻江倒海。
室内的空气太闷浊,他信步走出营门,沿着釜水的滔滔江水漫步。几乎所有胸怀凌云壮志的英雄人物都喜欢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逐流的怒涛席卷了流逝的历史,总会让追梦的人感喟万千。而此时此刻,来自上游的山风吹刮着他的头发和衣角,那一刻管宏仿佛陷入一个梦境的世界——耳边的江水怒吼换成了千军呐喊,浩荡水波变成了战车林立阵型变幻,迎面的山风,仿佛充斥着他本该熟悉的血腥与硝火。
管宏本该熟悉!坐镇指挥若定间刀光剑影短兵相接,巧计玩转敌将,战刀直取酋首,了却君王天下计夺得身前身后名。他本该站在首领大人身边,翻覆着神州大地的风云,而不是至今还碌碌无为着、连区区一个先锋的职位都要被首领剥夺去!
“成为英雄……改写历史……”管宏仿佛中邪一般喃喃自语着,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刹那间激荡起兴奋的神采,从他眼里汩汩涌出,恰似眼里的一江怒涛。
大概,对于每个一身才华胸怀大志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目标来得实在太美丽、太甘美诱人了吧!
他回想起景仲曦给自己说过的话了,那是很多年以前,16岁那年第一次跟随还不是首领的长公子景仲曦出征。当比他年长六岁的景仲曦因为年轻冲动而打算急躁冒进时,正是管宏看穿敌情,在危急一刻提醒了他,为全局的胜利立了大功。
那时的管宏,小小年纪就获得了“沉稳谨慎,从容不迫,颇有儒将风度;若是配合长公子大人的猛烈快攻,必将取得绝佳战绩”的美誉。而景仲曦也视自己如兄弟,远远重视多于任治行(也就是现在的景治行)——如果不是第二年那场晴天霹雳般的沉重打击。
不过这样想起来,如果不是十七岁那年被父辈牵连找到贬谪的话……“如果不是那场突变……”管宏低声自言自语着,耳边的江水发出阵阵怒吼,千百年来洗刷着河滩,带走所有被历史淘汰的残渣,仅剩乱石静默。
如果不是当年那场突变,以管宏的才能和比景治行更认真负责的严谨态度,下一年景仲曦继任首领,他自然年纪轻轻掌控大权。他接下来一定会谨慎处理好王族内部的各种关系,及时发现程仪那个奸贼的野心,使三公子假死的结局防患于未然。而接下来大可找别的理由出兵茶氏——有他和初露头角的景树恒在,就算不会灭掉茶氏,也会给对方带来更沉重的打击。但茶氏那时候还要留着,然后以和谈的恩惠拉拢茶氏,怂恿茶镜漪出兵慕容氏,让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然后慕容广依然会死于自己的莽撞和疏忽,慕容绅即位,慕容氏局势依然恶化。与此同时他会替景仲曦处理好和民众的关系,不至于使反叛军活跃令景氏元气大伤。然后景仲曦、管宏、没当过贱民的景树恒三人联手,对付慕容氏足矣。把慕容氏逼进内战以后趁机联合茶氏灭掉,然后再吞并弱小的南宫氏;等一切结束后,突然与茶氏翻脸。茶氏在之前的争斗中已经伤了元气,不可能再是景氏的对手——像这样构想,说不定此时,他已经帮助景仲曦统一神州,一起平一片理想的天地了!
如果不是那场突变,一统神州永留史册的英雄,应该是他!
管宏此时全身上下如同惊雷般炸开来。深深的狂躁和不甘,刹那间敲醒麻木已久的神经。他本该那样,而现在,自己的实力还在啊!自己应该站在景氏首领身边执掌天地,而不是到现在还过着这畏手畏脚的平庸日子!
而现在,风暴已经来临了!景树恒揭竿而起与长兄展开了决斗,而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已经将优势握在手中。神州大地上翻天覆地的变革已经开始了,自己该尽快做些什么,为那个诱人的愿望……“原来,我还来得及吗……”管宏因为兴奋而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任湿漉漉的江风吹刮着单薄的身躯,“我会成为英雄,在神州大地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河水千百年来奔流到海,带走的尘埃无数。多少所谓的英雄好汉,终究湮没得不剩残骸和名字——把名字刻进石头的人,名字烂的往往比石头更早。
如果因为这场空前的巨大革命,有人能永久留名的话,那一定是莫大的荣耀吧!
釜水的对岸,管宏看不见的上游的远处,景树恒正独自站在江边,似乎若有所思——上游,下游——难道,他可以用“那种”办法对付长兄!
茶雪音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风吹拂起她水色的头发。她只是冷冷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江水,蓦然斜景树恒一眼:“不要以为,站在大江边浮想联翩的人都是英雄;还有小人正在想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手段啊。”
景树恒头脑里正在构想实务,并未发出任何浪漫的诗情,没想到茶雪音一语居然看穿。他转过头微微冷笑几声:“如果只是怀一个崇高理想就能被称为英雄的话,神州大地的史书可能会厚得背不下了。”
当然,这玩笑并不好笑。茶雪音也就一言不发地转过脸去,依然暗暗诅咒着他这一次的失败。
东方历773年的秋天已经来到了。
漫山的黄叶落入釜水的湍急河流中,转眼卷入翻覆汹涌的浪潮里。下游沙洲地带展开严密灵活防御的景仲曦,上游丘陵地带集中兵力密实驻守的景树恒,正在釜水两边对峙,虎视眈眈。
只要再过几天功夫,就将决定半壁神州由谁主宰了吧!
两兄弟已经走到这一步,占领土地登上高位的欲望已经远远凌驾在了骨肉亲情之上。更何况,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再也认同不了对方!从景树恒发誓瓦解现有体制重建一片施行仁义的土地时,这一天的到来就成为了他野心之路上的必然。
仁道,有时比刀剑更残酷。
而与气势如虹的弟弟不同,遭到宁邺的败局损兵折将的景仲曦,急匆匆一路被景树恒拖着南下,直到来到釜水边安营扎寨时,虽然他表面依然镇定充满信心,内心却已经开始塌陷进恐惧的虚空里。
“首领大人,探子来报,叛贼景树恒正据守在上游的山区里!”
一听到“景树恒”三个字,景仲曦心底不自主地一口凉气。他依然维持着首领的威严答道:“给我看。”
对方恭恭敬敬地呈上去,行礼后退下了。营帐内再无其他人,景仲曦抖抖索索地翻了几页以后,奔向竭力提醒自己思考一下对策,但十几分钟后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只好把那些纸往几案上一丢,随即无力地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
眼前似乎出现幻觉了——他记得二十年前,也曾见过这样的秋色。
金灿灿的树林里,白的枝干伸进淡蓝的苍穹。初阳斜挂,投进一束束昏黄的光亮。就在那光亮中,一个小小的孩子向自己跑来,背着和身高差不多的长剑,银发刚好绑在脑后,睁着金色的清澈大眼睛,发出兴奋的叫喊:
“哥哥!”
景树恒一路跑来,眼望着路的尽头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是他最崇拜最亲近的长兄。然而刹那间,黄叶寥落,一切归于模糊。等到视野重新变得清晰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正立在那里,秋日的微风轻拂她淡雅的裙角,虽已嫁作他妇,依然保留着少女的温婉美貌。
“妍珠?”景仲曦发出一声梦呓,回想起那些本来早该忘记的老旧片段。
“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呢?身为这个家族的长子,一定很不容易吧。”
因为母亲亡故,面对势利的家臣艰难度日的少年,每当痛苦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只能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去白杨树林散心,在那里偷偷释放憋屈已久的眼泪。然而偏偏她就站在那里,身影单薄寂寥,带着和婉的微笑。
“仲曦,我也算是你的母亲,请让我安慰你振作起来,景氏的家族,一定看好你的。”妍珠美丽的双眼带着温暖的目光,瞬间深深烙印进少年心底。
“母亲大人,如果想要真正安慰我,就请允许我……”某一天,无人的白杨树林里,景仲曦突然追上前一步,抓住那只白皙细嫩的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