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首领府的中堂内，窗外白茫茫的冷光正照进昏暗的房间里。龙纹的华丽厚重的披风下，银发青年独自低语。他纤长的手指里拿着的，正是公孙钦已被正法的消息。
景树恒微微点了一下头，僵直了一秒，仅仅是确认事实。他没有坐在最上方的高位上，而是走下来站在侧面宽大的窗边，修长的身躯依然一身黑衣包裹伫立在那里，望窗外的雪景——多年以前，至亲的长兄景仲曦也曾经喜欢站在这扇窗边望雪景，兄弟之间曾发生过无数次对话。如今人不在，物依然。
要实现自己的权威树立，为接下来的变革做准备，完美无瑕的名声是必须的。只要景氏王府里存在一个受人敬重的模范人物，反对他的不利声音就会以此为据点集结起来，打着“大义”的旗号成为自己的阻碍。更何况，上次抓贪腐敛财对自己造成的名誉损失，是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填补的。
他是首领大人，他不可能做错。
“厚葬公孙钦卿。”年轻的首领僵直了一秒，尔后依然是平日里沉稳的语气，似乎多了几分沉痛的因子。当即命令择吉日举行安葬仪式，并将当时那些随行看护的官吏逮捕惩处。
景树恒不是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午后。那时景氏的首领还是长兄，而自己被禁锢在府第里过着百无聊赖的颓废时光。而有两个哥哥的能臣前来造访了，他们冒着命前来，为自己指出了一条清醒的奋进道路。“三公子大人，请相信鄙人所说的话。要怀着正直不阿的秉性在这里立足，真正辅佐好首领大人，的确非常困难。但总有出路可以走，请您珍重。”两年半以前公孙钦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在记忆里。
蓦然回首，当年来到自己府第的两位重臣，如今都已归西。
“我还有我所希望的理想治世。”寂静无人的时候，景树恒如是告诉自己，暂且长精神，甩去无益的感伤。
但谁能告诉他，接下来朝向理想的前路中还是否是坦途呢？手里握住了权力，脸上保住了名声，又怎么样？
“如果天有一天会把惩罚加之于我身，惩罚总有一天会来到的。”景树恒独自面对墙上默默无语的神像，在沉痛的冷笑中发出了宣告。神遗落下的每个罪人都不过是宣判了有期徒刑，等待着必将到来的那个名为“毁灭”的节日。但逝者已矣，生者从现在到终局之间，还有漫长未知的路途需要等待。
景树恒的愿望，是统一整个神州，建立一片实现仁道、每个人都能幸福的理想治世。这个愿望，目前他只告诉过一个人。不过讽刺的是，这个人还深深地恨着他。
像这一次，景树恒在连续十多天的时间里再也不想见茶雪音，不想面对那双深深谴责他的淡蓝色的大眼睛。自己真正在做什么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脑海里有一双眼睛在怀着仇恨冷冷盯他，他就在无形之中不得安宁。
“这一次，大概又要被你骂一顿了吧？”景树恒不自觉地在心底自语着。窗外腊月的飞雪，正飘过首领府宽敞的玻璃窗。
然而，天不随人意。
这一次，景树恒并未能如愿收到她的责骂与拷问。
“她病情好一些了吗？”“只有按时服药静养休息了。”“可怜的人，身体状况非常差。”“听说，茶雪音小姐经常彻夜不眠。”当景树恒收到这一消息时，他一时间愣住不知所措了。太医来报，茶雪音小姐的病情已稳定，但健康状况依然不容乐观。
年轻的首领听罢，皱了皱眉，便疾步赶往茶雪音所在的房间。那里已经围着一群兢兢业业的医护人员，在唉声叹气地商量着理疗方案。
“这段时间一直吃得很少，而且食欲非常缺乏……”“而且她经常在就寝时间起身出去，似乎晚上也睡得很少的样子。”她身体本来就瘦弱，正担心到北方天气不适应，会不会……太医就要沉痛地把那些不祥的字眼说出来了。
空气里一阵死寂。
“有合适的药物滋补吗？”众人的目光望向一个年长的太医。那老人无奈地摇摇头：“这个，首领大人早就有过吩咐，可她身体抵抗力太差，又有虚火旺盛，千万不可随便大补……首领大人？”太医的话语被一声惊呼打断了，众人回过头，只见俊美的银发青年正站在门边，身上执行公务时穿的黑色龙纹军服还没有换下，就这样披着散落雪粒的披风闯进来，银发上面还沾着点点雪花。
医护人员们马上让出一条道，让首领大人径直通过了。
景树恒几步赶到床边，一股震惊与各种难言的复杂心情搅和在一起，令他一时间呆住无语了。躺在床上的茶雪音，用好几层丝绸被包裹着瘦小的躯体，因为发着高烧而呈现出病态的血色，正昏睡在床上。
景树恒下意识手指痉挛了一下，一意忙于公务的自己虽然在百忙之中交代仆人做好万全准备，但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病因？”他冷静地询问道。
“不适应北方的寒冷气候……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身体太差。首领大人。”景树恒点了一下头，示意他的话就此打住。此时他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茶雪音病态的睡脸上，眼见她眼睑微动，发出轻微的喘息声。
“茶……”她发出极其轻微的呓语，景树恒清晰地听明白了，她在叫自己已不复存在的故国——茶氏。
茶雪音发了一身冷汗，恍若噩梦一场。模糊中一切完好如初，南方温暖湿润的雪天里，茶世泊后院的树下挂着红艳艳的祈愿牌，树下站着银发金色眼睛的少年，一身白衣，笑容不染尘垢。
茶雪音就在这艰难的喘息声中微微睁开眼。模糊中，正见那银发金色眼睛的精致的脸。
“你知道吗？我又听到有人说，焚瑄与其说是那只白猫，不如说是只纯种白色华南虎。”南方的暖雪中，茶雪音仰起脸，笑容乖巧、甜美。
“那你赌，背完这本书，你就是白老虎，不然就是那只又懒又肥的白猫！”“唔，你什么都懂啊，我好高兴！”茶氏的小姐茶雪音读书到兴头上时，依然保持着那份毫不做作的活泼和优雅的均衡，微笑总是那么可爱，拍着小手。
做过噩梦了。
一个阴沉可怕末日一般的噩梦。梦里首领被逼死了，兵来了，房门被砸开了，人们一个个死的死抓的抓了——一切化为乌有，只剩下自己一路受尽屈辱折磨，被绑到这北方的异国他乡。
而今，茶雪音全身酥软轻飘到仿佛知觉隔了一层纱，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当她睁开眼时，面前那张脸银发下金色的眼睛锐利有神，精致的下颌骨轮廓勾勒出俊美的面容，正沉默地望着自己。
景树恒眼见她微弱地睁开眼，不过那一秒他愣住了。自从把她留在身边后，他还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温暖平和，仿佛疲惫至极以后瞬间的舒心，与纷争无关，与家国仇恨无关。
他正想说些什么，猛然又见她闭上眼了。胸口瑟缩着一起一伏，伴随着她艰难的呼吸。景树恒还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只是呆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景树恒默默一挥手，命所有人退下了。
“你来了。”耳边听到茶雪音冷冷的声音。
景树恒见她再次睁开眼，淡蓝色的双眼如同冰冻的湖水，无机质一般失去了神采。茶雪音一脸冰霜，望向来到床边的俊美面容。
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当中，良久，茶雪音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她微弱地苦笑几许，声音如同梦呓：
“刚刚，我看错人了……”景树恒眼里凝固了些许，只听她断断续续道：
“刚才……我错看成了……焚瑄。”“我知道。”景树恒点着头，声音是属于景氏首领的冷静语气，“你恨我。”
回忆如同雪花飞过，零落在血与火的焦土上，瞬间尘埃。而她还伤痕累累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在日以继日的仇恨与思念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茶雪音认同地微微点头。她语气依然冷静：“你很卑鄙……你在弄脏双手当上首领以后，又……冤杀了忠良吧？”景树恒此时已经亲自将毛巾在清水里搓洗拧干，听到她的话动作停顿了一秒：“是这样。”“你不是说过……给我讲吗？”茶雪音那一刻勉强挤出一丝冷笑，似乎面对他满含着期待。景树恒默默无言，两手犹豫了几许，终于还是把湿毛巾放上她滚烫的额头，茶雪音全身乏力地躺在那里，那一刻鸡爪一般的小手抓住床单，在喘息中挤出一个微弱的字：
“谢……”在耳边捕捉到那个字的一刻，景树恒金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感情——不能不说是震惊。良久，他嘴边浮动一丝轻笑，就以平静的语气把安民政策遇到的危机、他所采取的敛财手段、最后为了圆场而处决公孙钦这一系列事毫不保留地讲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