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春,位于北方的齐昌和天延都还在料峭寒气中,这里却已经一片温暖葱郁。当年五方和谈的遗址雍和城还在,这片形制优美设施完备的古旧宅第,被作为此次和谈的地点和双方下榻的馆驿。
两人漫步在后院,一人是黑色金边龙纹的军服,一人是黑色和红色相间龙纹的军服,都标明着最高军权的头衔。慕容绅抬眼望着穿透树林假山的阳光:“其实当时忘了提醒你,这次机会错过,下次再攻到天延四十里就不知道是几百年以后了。”景树恒当然记得他指的是什么事,微微冷笑:“对于你的行为,我并没有发出生子当如慕容绅的感慨。”
“如果想要做一个握有绝对权力的独裁首领,不要学我。”这话明显讽刺到了景树恒曾经干过的事情,他不紧不慢地招架道:“慕容氏的首领无法号令领地上的军队和民众顺从行事,的确清闲得令人羡慕。”不过舌锋归舌锋,两个兵戎相见的男人居然能有单独交谈的时刻,这本身就是机不可失的奇迹了吧。景树恒虽然是景氏的王族,但有过七年的平民生活,很多作风都独树一帜很难被理解;而慕容绅是慕容氏的王族,但却天性游手好闲迫不得已被推上了首领位置。现在,他们是神州大地上仅剩的两位首领,但同时也都不过是挣扎的生存的人。
慕容绅也有坦诚地谈到自己的境况的时候:“战后重建的开支非常大,还好民众没骂我。因为权力都发放给大多数民众了,我这里也不剩什么了。不过每次修什么公共设施的时候那些人要钱倒很积极。”景树恒当时露出疑惑之色:“我感到不能理解,你不是首领吗?”我是首领,只不过是因为我恰好姓了慕容,并不意味着有统领他们的权力。慕容绅随后饶有兴趣地略微抬起眼,“听说自从你成为首领后,一直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还重新试行科举啊。”只是试验而已。你的逻辑并无法自圆其说,为了改造你的民众,你需要着手改革,但改革的前提是你自己的大权稳固,为了稳固这个权力你又不得不采取必要手段。那你不觉得沿袭之前旧茶氏的传统,首领到贵族层层压制,来得更轻松有效率吗?慕容绅依然勾腰耸肩,说得很轻松。
景树恒俊美的脸上瞬间有点愠色——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和长兄一个样,但事实上却开始出现类似的征兆。
此时,他寻思了几秒,回话道:“没有首领这个核心的组织,那么多的人就全会变成一盘散沙,根本发挥不了足够的力量。”这是他在组织民众反叛军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不了,慕容绅淡然道:“可是,我慕容氏的国民和你的思维方式不一样。”“那些人,从小就有一股野蛮的意识流进自己的血脉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慕容氏的人,要有力量去保家卫国。我倒很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认为,缺了首领以后对方就会被打败呢?”“事实不是如此吗?”景树恒轻声冷笑,这家伙在讽刺自己的惯用手段啊,“贵国也不过是在按照慕容舜留下的精神遗骸在走,归根结底也是在遵循某个特定的无形的主。不然,一片号称崇尚个人奋斗的领地里,为何依然有天生不适合刀枪的人被称为异类呢?”这下轮到慕容绅被问住了。
“但是,你占领得到慕容氏的土地,也占领不到慕容氏的民众。”慕容绅这一句是实话。
“当然了解。我也希望站在扩音器前发表演说就可以摆平一切的时代有所改观啊。”景树恒并不介意谈论自己最后放弃攻打天延的事实。现在的他,似乎变得很静很气定神闲,曾经,这个银发的年轻人还地位不高野心勃勃,狠狠发誓要吞并整个神州;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仿佛熊熊烈火燃烧过后的温暖余烬。
最先确认到这一点的是茶雪音。当她发觉到的时候,这或多或少在她的内心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太猛烈的火焰,到底吞噬了多少呢?又有多少毁在他手里的东西永不回来?而现在,景树恒面对曾经交战过数次的敌手一脸温和:“要组织一片领地上的民众完成令尊交给你的事业,你这个首领的责任还太轻。”“我也承认。”其间,景树恒向慕容绅提起了有关“天道”的事情,提出在正式和谈的时候将其列为恐怖组织予以剿灭。但慕容绅开始时不以为然:“天道是为某些人缅怀故土准备的,没必要否定其存在吧。”“但利用所谓的圣水对人的精神进行控制,算是合情合理的做法吗?”景树恒露出一丝不悦,“据说,天道乐于将贵国当成理想的自由土地,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不敢当,仅仅是相对于贵国的土地而言。”总之,那一次,两个年轻人的交谈是互相讥讽不欢而散的。
当然,虽然回到自己府第时都是气呼呼的,但还是想继续谈下去。
“那个慕容绅,他果然发现了,我这样长此以往是没法真正让民众获益、实行仁道的。但一个统治者有效率地进行组织管理,有错吗?”景树恒回到房间,对茶雪音抱怨着。
“是很有效率,但仅仅适用于特定的土壤。”茶雪音沉静地陷入思索。
“所以,擒贼先擒王的办法,只适合对付茶氏啊。”就在这时,茶雪音抬起头:“这一次我和余优瞳小姐单独见面时,之前,还记得她对你说的话吗?”“什么话?”景树恒当然反应不过来。
“余优瞳小姐说过,你活得太累,希望我能为你分担。”茶雪音装作不经意地答道。
此事的确存在,但那是很久以前、他和余优瞳的第一次见面里了。景树恒却一脸诧异:这话和慕容绅有什么关系?
茶雪音抬起淡蓝色的大眼睛:“因为你总以为自己是个推动历史的英雄人物,你总以为,你一个人可以包揽下无数的重任,甚至不惜把自己拖得很累。”景树恒微微一笑,他面对茶雪音时露出真诚的愧色:“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高尚的英雄。”景树恒记得曾经和长兄发生最后决战时,釜水边,他曾对茶雪音说过:“如果只是怀一个崇高理想就能被称为英雄的话,神州大地的史书可能会厚得背不下了。”景氏的首领继续寻思着:“的确,看历史书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就是天下的人是有区别的,有些人生下来就会发生怪异的天象就会成就大事,有些人生下来寂寂无闻也终将寂寂无闻一生,最多当一下前者身后撑伞伺候的龙套角色。但是,这一切真是天生确定的吗?”他低下金色的眼睛,将纤长的手指放在下颌,低声感喟着:“幸好,我接触的不只是凡事发生在已知的历史书,而是每件事都还在未知的现实生活——生存,每个人都一样。”的确,如果不是12年前那场突变让他感受到了真正的人世,自己一定走不到今天吧。
茶雪音点头表示赞同。只要得知景树恒作为高位的掌权者依然相信“人生存平等”的道理,她就为他仍然保持清醒而感到欣慰——或许在外人看来纠结感伤不可理喻,但那才是和通常惯例的王者截然不同的景树恒。
“历史书会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加以粉饰,诱导人们思考走向两个极端:大多数人自甘平凡,把推动历史的希望寄托给少数人;少数人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天生就要成就大事。总之,都以为就应该是少数一些光辉人物引领大多数愚民的时代。”茶雪音继续娓娓道来。景树恒似乎顿悟似的露出一丝笑:
“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啊。”事实是,每个人都不过肉骨凡胎,要吃饭睡觉活命,也逃不过本性的懦弱和贪欲;事实是,天生没有谁天生注定王者将星之大才,哪怕是血缘带来的特权也不一定能保证,景源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偏偏真实的历史,正是由这样一群人、而非那少数闪耀的几个人推动的。
“所以,你只是还没逃过认为自己是担当重任的少数几人的思维惯性而已。”茶雪音最后抚慰他道。
“的确,不过如果能真正逃脱这个惯性,还很难办。”景树恒略微苦笑。按照接下来的分析,要探讨历史为何会引导人们产生如此的错觉也很容易。景树恒只是觉得有些累——他本来不该感到累,然而内心突然有一件沉重的东西释去以后,却获得了异样的平静与满足。
当然,慕容绅头疼的程度也比景树恒好不了多少。
“真麻烦,景树恒看来也发现了,我的确没怎么管理民众,而且这次战争也是临时组织的。看穿了这一点,就把我们打败了。”慕容绅也在有着类似的不爽,如果不是景树恒当时最后关头的撤军,说不定现在整个神州已经是对方的了。